“这一样是可以清醒人的头目的,太后。”
太后听他这样说了,再瞧药书上也是一般写法,便又点点头,向那司书的太监挥一挥手,教他再把这一样药也记了下来。
那四位御医老爷给太后所开的药方上一般都有十二样药味开着,其中大约有一半是互相雷同的,有一半是各别的;总计起来,也有二十多样,太后却把他们的药方逐一看下去,一路看,一路便把各种药的性质问那老太监;——也有几们是伊自己向来知道的,那就不用再问;带有几样是伊虽然知道,却不十分肯定,或者已忘掉了,便都得问那老太监。——这样且看且问,尽拣合伊自己意思的记下,待到拣满了十二样,伊就不再拣下去了,于是那司书的太监便另外用一张白纸,恭恭敬敬的把伊老人家所拣出来的十二味药物誊正了。这样就造成了第五张的药方。这一张第五张的式方是兼并采原来那四张药方之长(?)而集合成的,原来那四张药方上的药物,都有一二味或三四味被采用在内,所以也可以说是一张混合体的药方;但这引起原来不在同一张药方上的药物,如此胡乱混合起来,性质是否相宜,有无冲突,太后却绝不注意,也不再让那四位御医取去研究研究。然而这一张混合药方要是闯出了什么乱子来,那四位御医却又逃不了责任,无怪我那时在旁边瞧着,几乎诧异得失声叫喊了。
“现在药方已写就了。”太后又瞧着我说道:“德龄,还是着你去走一次吧!当那四个呆笨的医官在给我准备药的时候,你必须很小心地监视着他们!”
我当然只有依着办,便象一位上司似的押着那四个御医,走到另外一所偏殿中去。这里已和太后的寝宫相隔着两个宫廷了。殿宇虽然也是很高大,很洁净,可是因为平常难得有人走来的缘故,气象很是惨淡,还带些霉气。它的四面的壁上,满钉着一行行的木架子,而在每一行木架子上,便排列着无数的白色的和蓝色的磁坛。每个坛都有盖子盖着,坛的外面,又用一小方的红纸标明着坛内所藏的医品的名字,以便检取;有引起体积不大的药物,往往每两种或本种合装在一坛。所以这一间大殿上所藏的药品,真不下五六百种,大概是齐全了,只有几种非用新鲜不可的才让外面的药铺子供给。
如今且说那四位御医老爷接了这一张第五张的药方之后,——他们自己所开的四张是早已经李莲英撕掉了——虽然心上都未必赞同,但他们怎敢和太后拗执呢?少不得依着她,一件一件的配将起来。虽然依我猜想,他们四位既然都是年事很高的老医生,谅来总和这些药坛相处得极久而极熟了,可是他们在配药的时候,还是象生手一般的迟慢,必须再三的端详了才敢把药取出来。据说这也是他们谨慎将事,不肯苟且的缘故。每一样药物取出来之后,还得用一概小天平秤他他细细地秤出相当的分量来,然后再用红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给一个小太监捧着;及到十二味药全包好,他们便随着我这个目不稍瞬地监视着他们的女钦差一起回到太后的宫中来。其时那一间惯常煮水的后殿里,已另外生旺了一座小小的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银制的药罐,在专候制药了。靠近这炉子的一张桌子上,安着一柄小小的玉碗,有一个金制的托衬着;特地从太后自己常用的几副茶具内挑出来的。以备盛着药给伊老人家去喝。在这同一张桌子上,远远地离着那玉碗,另有四柄白色或蓝色的磁杯,很齐整地排列着,我看了好生奇怪,不懂是什么意思。
那四位御医进来之后,便一起拥上那小炉子边去,十分严肃地取过一包包的药来,在八只眼睛——连我的一起是十只——的监视之下,将它们逐一解开,投入那银罐中去;这时候那罐内已盛着大半罐的清水了。药投好,便正式煮起来了;太后服的药,自然又有特别考究的煮法:在煮的时候,那四位御医还得在炉旁候着,待到罐里的水煮得快沸了,便立即由他们中间的一位把它从火上移开,搁在地上,让它慢慢地冷却,约摸冷到十分钟模样,便再放到炉子上去,煮到将沸了,再取下,如是者凡三次。
现在就得用一个银制的滤器来滤药渣了。那四位御医老爷还是很严肃地从事着。这付药的气味倒还并不十分难闻,但当他们在滤的时候,我已忍不住要掩鼻了。
因为那滤器的网眼做得还不怎样精细的缘故,第一次滤过之后,仍有少许药渣留在药汁内,这当然是不能送去给太后喝的;于是他们便三番两次的滤着,直滤到完全没有潭滓了,才敢倾入太后的玉碗中去,可是药汁尽有多咧!——而且是特地多煮的——他们便把那四柄磁杯也一起注满了,我不禁怀疑还有谁要喝这个药呢?
此刻是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有人去奏明了太后,不一会,这人又带着太后的懿旨退出来了,吩咐那四位御医一起再过伊的便殿中去。于是就由那太后的那柄玉碗在前引领,我第二,其次便是四位御医,最后是一个太监捧着那四柄磁杯。到了太后的面前,四位老爷还要先磕一套头,然后跪下。我瞧那玉碗授到了太后手内,急回头去瞧时,只见那四个小磁杯却已分别捧在四位御医的手内了;显然很尴尬的捧着,但每个人都在竭力的忍耐。接着,就象兵式操一样齐整地把磁杯凑到各人的嘴唇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那时真觉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才忍住;并且我想到药汁必然是很苦的,他们竟要这样一口气的吞下,真非训练有素不办。而且我仔细瞧他们的脸上,简直一些表情都没有。这股勇气倒着实可以佩服!
一个没有病的人而强迫他和有病的一起服药,这未免是太专制些了!而且我觉得很危险,难道一个好好的人无端喝了这一杯药,就不会引起什么反向吗?但据后来太后告诉我:这种不合人情的章程,已是几百年前遗下来的了,并非是太后所特创的;它的用意是要防范那些当御医的人,受了贿赂,在药中加上什么毒物,企图暗杀皇上或太后。象这样先教他们自己当面喝过了,便可不用再害怕。好在这些医生当退出去之后,尽可自己另外喝些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健康。(这里还有一个声明:读者也许以为如今的中国药铺子里,何以不闻有什么可以杀人的毒药,即使有,也不容易给人们买到;可是在从前时候,杀人的毒药是很多而很容易得到的,象鹤顶红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太后已是司空见惯了,但眼看那四位御医如此干跪的把药喝下去,也险些失声大笑了。
“这不是太诧异啦!他们喝得怪爽利的,倒象这药全没苦味的样儿。”老佛爷捧着那个玉碗,仿佛打趣似的笑道:“然而我可不相信,这药那里会有不苦的道理?”
可是伊老人家话虽这样说,毕竟也就举起玉碗来一口口的把药汁喝下去了。伊心上当然是很勉强的,巴不得弃而不喝,但是伊也不能太不讲理;那四位御医老爷既是伊自己做主去召进来的,而那第五张药方又是伊自己作主选定的,如今那四位御医且已郑重其事的给伊把药煮好,伊怎么能不喝呢?那四位御医一直低下了头跪着,待到太后把药喝完,才命令他们退去。我臣这时候他们必然象释去了千斤重负一般的高兴。因为在宫内,是谁都不愿久留的,能得早些退出去,真是求这不得的妙事。
太后的药已服好,御医们已退出,宫内的空气居然也象镇静了几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故;却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闹出了一件事来。……这都是我对于宫中的一切礼仪太无充分的认识的缘故。象这样类似的事情,先前已曾发生过一次了,不过那一次恰巧是发生在我独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曾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为我自己所注意,于是就犯出这第二次来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还记得,似乎是为有什么人给太后送来了几簇粉红色的鲜花,盛在一个很精致的瓷瓶里,要我给伊捧进去,献给太后;我因为正在上值上的时候,便立即亲自捧了进去。太后见了,却并不十分欢喜,便随口说道:
“将它安在那边去吧!”
说的时候,伊还伸出一指,指着屋隅的一张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着伊做了,但伊对于这一个命令原不曾用过什么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发现“花地不宜”了;因为在那桌子的后面,镶着一行画板,它的颜色是浅黄的,一瓶粉红色的花安在那里,几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较疏忽一些的人,就决不会看见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议道:
“请瞧瞧看!老佛爷,我能不能把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听了我这话,脸上顿时就透出了很诧异的神气;这在当时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后才想起,并且还知道伊确然是应该这样诧异的!
“为什么呢?”伊反问着我。
我于是便告诉伊那里的画板的颜色和花的颜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衬托出花的美丽来,并将使那画板也受了影响;我滔滔地给伊讲论着,约未注意到伊脸上的表情,其实伊那时简直一丝笑容都没有。但最后伊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
“既然这样,便随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别处好了!”
我当然是非常的高兴,忙利用我自己的审美眼光,给这一瓶鲜花找到了个适当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觉得如此一变换,整个屋子中的色调上,的确已和谐了许多。喝不曾赞美,却也未曾表示什么不满。这件事就象这样过去了。
不久远之后,这件事已不为我所牢记着了,便是太后,也决不会再记得了;我简直始终糊涂着,直至最后才知道这件事要是严格论来,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个罪名了!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为这一天,——太后请四位御医来诊病的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胆地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被人家提醒过来的。
这天的傍晚,太后因为在服药后已假寐了一二小时,所以寒热已退了许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太后闷坐在宫内,已感觉到十二分的烦闷,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扰着伊,因此越发的使伊烦闷了,无论一事一物,伊看了总觉得非常的可厌,动辄暴怒,以致不复再能忍耐,便大声说道:
“再象这样枯坐下去,真要把人闷死了!我们必须走出宫去,在那长廊下闲步一回。(译者按:长廊在颐和园排云殿下,非但很长,而且构造得极富丽堂皇之至,宫中人都称之为长廊。)快准备着随我去吧!再去知照其余的人!”
因为当今天早上,我初被召进宫来的时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抚过伊的前额,藉以试验伊的体温;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动的请伊让我再试试伊的体温。伊立刻就允许了,但我一试之后,却很觉尴尬;原来伊的寒热虽然已经早上减了许多,毕竟还不曾恢复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额上时,仍觉得有些发烫,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旧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热心而且对伊很关切的人,便不得不力进几许忠告。
“老佛爷,请你暂时再忍耐一会,可行吗?”我说道:“你的寒热还不曾退尽咧!最好不要吹风;到长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宫内开畅一些,可是难免就要受风,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听了这几句话,显然是大受震惊,我当时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这几句善意的忠告,何以会使伊震惊。但伊却还不止震惊咧!伊并把两颗眸子牢牢地钉住着我,透出很愤怒,又很踌躇的神气;我其时竟全不觉得害怕,只觉诧异。幸而隔了一会,伊也不再有什么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装着强笑说道:
“也罢!就依你说,我们还是来坐着玩玩纸牌吧!”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是已给其余的几位女官瞧见了,并且不久已传扬了出去;因些当我禀明了太后,退回我们那一间休息室去休息的当儿,有一位已在宫内执事达数年之久的女官,便郑重其事的把我唤过去,象一个法官审讯囚犯一般严肃地向我问道:
“你难道还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桩很大的罪案了吗?”
“不知道啊!你说我犯了什么罪呢?”
“老佛爷心上觉得气闷,有意要到长廊下去散步一会,你却阻挡着伊,使伊仍然坐在宫内;”那女官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了。“这样故意的违抗太后的懿旨,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罪案吗?你别再糊涂了!你得问问看,犯了这样的罪案,该受何等的处罚?那你才会晓得厉害了!”
给伊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有些担心起来了;我自己方才也确曾瞧见太后恶狠狠地看过我,虽然伊到此刻还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状,然而难保伊不把这事牢记在心,永远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机会,便旧事重提的将我一并处责起来,岂不教我有冤难伸?
“我实在不知道啊!”我带着哀恳的语气,再向那女官问道:“那末就请你告诉我,究竟该受何等的责罚啊?”
“杀头!”
啊,这可真要把我吓死了!虽然老佛爷当面是没有给我说过什么话,但是也许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说不定我就要给他们抓去杀头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为伊老人家的寒热还不曾退,所以才劝阻伊的!”我于是就忙着把真情告诉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怜我,给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尝是存心想违旨呢?”
“好罢!你且留心着!如今呢,老佛爷正在宠爱你的当儿,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认人敢保得定你能永远的受伊宠信呢?而这一回事又是断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时候,我瞧你再有什么聪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脑袋留在颈上不掉下来?你不是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吗?”
我本想求伊帮助,却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难堪的奚落,我不由就从害怕化为愤怒了;便决意不顾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问个明白,究竟我将受怎样的待遇。当时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