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咣地来碰将军鉴的爵:“难道将军还不明白么?孙将军的意思是——就此长别,恐怕再无日共同饮宴了。”
蔡国将军鉴说:“哦?孙将军叫我去死?”
“破楚头功非将军莫属,来来来,孙武先一步为你庆功了。”
将军鉴无言。
他是个很易动感情的人,不由地潸然泪下。
伍子胥说:“怎么,将军怕死么?”
将军鉴咽了泪,忽而哈哈大笑:“死是什么?死如还乡!哈哈,虽为小国将军,从在楚国三年受辱之后,便已经准备以死相拼;从会合吴军那日起,便没准备生还。只是惦记三岁幼子……”
孙武说:“驰儿在孙武膝下,还不放心么?”
“孙将军,请再受我一拜!幼子无知,拜托了啊!”
孙武不敢看将军鉴的眼睛。
伍子胥:“来,饮酒,不要再扯这些儿女情长了。”
将军鉴举爵,一饮而尽。
一爵复一爵,这日,他饮了个烂醉。
酒醒之后,又去辞别了蔡昭侯,君臣抱头痛哭了一场。
颉乙连酒也没吃,到江边备草药和船去了。
孙武亦赐给了老军常足够的酒肉,让父子叙了一番天伦。孙武所赐士卒申的羹汤,乃是泻下之药,申大餐一顿之后,便狂泻不止,捂着肚子上了船,渡了江……
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
送走颉乙、鉴、常的那个茫茫雾夜,孙武在江边站了好久,直到夫概和伍子胥不耐烦地催促,他才回营帐。
将军鉴与士卒申两条性命,只为了让囊瓦相信吴军疾患流行,士气不扬,只为让囊瓦骄横吞钩。
囊瓦却无动于衷,并未动作。
尤其令孙武担忧的是楚国左司马沈尹戍已北上方城去搬兵,如果再捱些时日不战,沈尹戍从后背杀来,囊瓦从正面进攻,战局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是囊瓦改变了骄横的性情?还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囊瓦的智力?
孙武在冷飕飕的江边踱步。
一眼看见了老军常的一头白发,老军常还不知道儿子申的死讯,正在岸上向白雾空茫的汉江那边儿凝望,嘴里咕咕哝哝祷告着什么。
孙武忙回避,害怕老军问起申的安危。
转身往回疾走。
大王阖闾!
君王也忧心忡忡,也睡不着。
这是他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
“大王!”
“唔。”
“大王连日劳顿,何不多睡一会儿?”
“孙将军不是也睡不安么?”
“啊——这,秋日早晨的汉江,波浪滔滔,两岸银霜满地,景致倒是很不错的。”
“只可惜,时光荏苒,立即便是冬天了。”
这话别有意思。
孙武明白。
君臣心里都有事儿,相对无言,心照不宣。
沉默。
又有一士卒从军帐中跑出来,捂着肚子,跑到芦苇丛中屙去了。
阖闾说:“孙将军,如若再这样捱下去,吴军不败在楚军之手,恐怕真的要让疾患打败了啊!”
“依孙武之见,决战在即。”
“决战在即?在即个什么?囊瓦按兵不动,沈尹戍调兵遣将,孙将军——囊瓦倘若不肯渡江来战怎么办?将军在兵法上不是说知战之地,知战之时么?寡人看这战时战地,恐怕不一定会如将军之愿了啊!请将军为寡人再献良策!”
“大王,楚军小股人马连日来多方刺探我军情态,看来囊瓦并非不动渡江之心。而且,囊瓦与沈尹戍不和,囊瓦争功心切,只要时机到了,囊瓦定会孤注一掷。请大王静待时机。”
“难道只有让寡人坐在江岸上等待么?”
“不,孙武还有一策。”
“快快讲来!”
伍子胥走过来:“我料道孙将军总会有办法的。”
孙武笑了笑。
他拔出了剑,在江岸上划了一个深深的“分”字。
阖闾不解地问:“分?分什么?”
孙武道:“吴、唐、蔡三国军队,分兵三路,唐、蔡两国军队退向后方,请大王放心,撤退是虚,是掩人耳目,迂回是实。”
这是个大胆的战策,也是个冒险的决策。
这样一来,江北兵力骤减了一半,与楚军实力相比,也成了一半。按照孙武预想的那样,目的乃是调楚军过江来战。楚国军队铺天盖地掩杀过来,孙武又将何如?吴国军队又将何如?
吴王阖闾的手里出了汗。
伍子胥沉吟着:“这许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孙武说:“大王,伍将军,孙武虽然屡施小计诱使囊瓦过江,可是孙武从未承诺过囊瓦何时渡江。而今,时机已经成熟了,今日五更开始命唐、蔡两国军队做撤退回国的态势,明日五更便可迎接囊瓦部渡江了。”
阖闾又问:“过江又怎样?”
“楚军过了江,郢城便成了一座无军的孤城,稍俟时日,请大王去叩开楚国郢城之门吧。”
囊瓦暴跳如雷。
楚昭王派大夫申包胥前来犒劳防守江汉的楚军,本是好事,囊瓦也兴冲冲来接受君王的厚爱,不料,他惊讶地发现,楚昭王给他——令尹囊瓦的赏赐,和左司马沈尹戍的相同,都是两匹宝马,一把名剑,一件裘服。
拉平了?囊瓦气不忿,拉长了脸,叫人将赏赐接了,道:
“申大夫,请转告君王,囊瓦十分感谢君王不弃,厚爱铭记于心。军务倥偬,待来日破吴凯旋之日再与申大夫叙谈,囊瓦失陪了。”
申包胥:“且慢。大王命我传话给令尹,与吴军作战只可取胜,不能失败……”
囊瓦不耐烦:“知道了。”
囊瓦拂袖进了后帐。
申包胥强压怒火。楚昭王给囊瓦与沈尹戍一样的赏赐,一方面是暗示囊瓦必得鞠躬尽瘁,否则令尹将不复为令尹;一方面是鼓舞沈尹戍,叫沈尹戍明白君王为何看重他,钳制囊瓦;唯恐囊瓦有闪失,其本意主要还是叫前线将士同心协力,保卫社稷,不料,激起了囊瓦妒恨沈尹戍之心。
囊瓦回到后帐,怒不可遏,在心里骂朝中尽些肮脏小人,无耻,无赖,无才,有目无珠,一些个猪狗大夫,拨乱其间。竟然将他囊瓦与沈尹戍老不死的拉平了,明明有取而代之之意。沈尹戍是什么东西?申包胥是什么东西?楚昭王又如何,不过是个茸毛未褪的黄口小儿……
申包胥一怒出帐,上了车,想想不可,又下了车,重新入了囊瓦军帐。
士卒拦住:“令尹有话,他正在洗脚。”
“我在此等候。”
“令尹说,他今日不见客。”
“速去通报令尹,申包胥受君王之命而来,在此坐等。”
囊瓦只好出来。立着。
“申大夫还有何见教?”
“申包胥传君王之命,务必请令尹和左司马沈尹戍同心同德,同仇敌忾,大破吴军。”
“但可放心。”
“切不可意气用事。”
“囊瓦从来都是以国家社稷为重,光明磊落,不似他人,留有后路。”
“此话怎讲?”
“随便说说而已。哦,囊瓦听说,申大夫和吴国的伍子胥乃是情同手足的至交?”
申包胥一愣。他冷笑两声,道:“从前我与伍子胥确为好友。如今各为其主,必不辱使命。他日如与伍子胥战地相逢,申包胥不会手软的。”
“如此便好。”
“就此告辞。令尹,好自为之。”
“送申大夫出营!”
申包胥走了。
囊瓦余怒未消,胃膈胀满,两肋夹痛,二目红赤。颉乙好心说,愿为令尹舒一舒肝郁之气,被囊瓦轰了出去。
当晚,囊瓦召心腹之将和大夫议事。
他已经决定,不把破吴的第一功让与沈尹戍了。
他想他绝不能给恶虎插翅。他想他可不是痴呆村夫。
心腹之将射延,心腹谋士大夫史皇,还有武城黑大夫,聚在一起,意见几乎是一致的。大夫史皇直陈利害:倘若听凭左司马沈尹戍指挥方城主力,南下从背后攻打吴军,乃是司马独自攻克吴师,还有令尹囊瓦您什么事?司马从背后击吴,兵力不会有什么损伤,而囊瓦这里正面破吴,兵必受损,与其受损,不如速战速决,独得其功,朝中谤议自会消解,沈尹戌也休想得势。武城黑大夫则指出:吴军战车都是木制毂轮,而楚军的车毂,全都裹了皮革,吴军的车毂不怕水浸,而楚军车毂上的皮革泡软了,就转也不能转了,还打什么仗?射延则将亲自取得的军情一一分析:吴军立足未稳,粮草接续不上;吴军军中多疾患,士气不扬;吴军退后三十里,虚张声势,不敢立即交战……
囊瓦就要下定决心了,话到舌尖,又收了回去。
性格暴戾乖张之人,其实都是胆小如鼠之徒。顷刻间的暴怒和不计后果,其实都是假象。
囊瓦:“容我再思量思量。”
囊瓦走出军帐。
一眼望见营帐前,高高挂起的蔡国将军鉴的人头。怎么,那个死人的人头,原本是血肉模糊,一片混沌的啊,莫非将军鉴脸上的血痂全部剥落了?月光之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似乎在抽搐,在痉挛,在呼吸?那张脸,原本是朝着江北,用以震慑吴军的,现在怎么转向了西北,朝向了蔡国的方向?还有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拼命地睁得又大又圆,木然地眺望着烟云浩荡的远方,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许多的情要诉。
将军鉴想家了吗?
一阵秋风掠过,囊瓦心惊肉跳:“哦?他——在咳嗽?”
是。是在咳嗽。
咳嗽的声音短促而且没有气力。
是干咳。
射道:“令尹,士卒们说,到了半夜,可以听见死人的头在哭。”
呜呜的。
不是真地在哭么?
囊瓦目瞪口呆,汗津津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握了佩剑。
射又说:“还说将军鉴的头颅有时候在夜半深更唱歌,唱的都是很悲伤的蔡国的调子。”
“蔡军思归了么?”
也许是。
囊瓦离开了那让他心悸魄动之地。
有土卒来报:
对岸,江北,吴、唐、蔡三国联军正在调动,蔡昭侯的军兵向蔡国方向移动,唐成公的军队在向唐国的方向后撤!
看来,三国联军产生分歧了;看来,唐蔡两军顶不住了;看来,吴军已成孤军!
囊瓦听了,微微一笑:
“天助囊瓦!天助囊瓦!明日强渡汉水,明日大破吴军,取阖闾首级做酒觚!”
囊瓦就这样决策了。
他觉得自己有十成的胜利把握,他想沈尹戍的得势成了泡影,诡计不攻自破了。
战争之外的人际关系,有时竟会决定战争的进程,改变既定的胜负;战争中的政治因素,有时候竟然会比千军万马来得更凶,更不可抵挡,决定战争的走向;战争中将领的性格,将领的人性的弱点,往往成为战争胜负的筋钮。
在江北三国联军分兵,唐、蔡两军做出后撤的样子之后,囊瓦到底听凭了孙武的调遣。
对于孙武,这当然并不轻松,他已经三十几日不敢安寝了。
对于阖闾,好比一场豪赌,对方刚刚下注。
对于楚昭王,并未显示其沉重,他从未想过二十万大军会被六万士卒击溃,这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神话。
对于伍子胥,是一个节日。子胥一番豪气,惦着十年归报楚王杀父兄之仇,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对于沈尹戍,将是致命的一击。他知道囊瓦把楚国押到了赌场,这场危险的游戏,将使他身后的方城主力,千军万马也徒唤奈何!
囊瓦麾下楚军数目,大抵与吴、唐、蔡三军总数相等,而这时,孙武将唐蔡两军分了出去,令其做撤退回国之势,分别隐于汉水和淮水附近,吴军实际数目三万,仅有楚军的一半。楚军更加趾高气扬,六万之众乘数百艘战船,在黎明时分突然强渡汉水,气势颇为壮观。楚军分为正面和两翼三路渡江。在黎明的薄雾中,汉江一片鼎沸,大江顷刻间被冲为三截,帆樯如箭,弥盖了江面。战船推进到对岸之后,士卒迅速登陆,迅速演示成战阵,向前进发,士卒戈戟闪烁着冷飕飕的光芒,吼声震天,锐气势不可当。
囊瓦在战车上,傲视一切。
江岸附近的吴军巡行之卒,不过是虚摆设儿,一冲即溃。
楚国精锐之师一刻不停,直逼吴军。
三十里强行军,楚军遮天盖地扑到了吴军面前。
两军各自列开了堂堂之阵。
楚军势大,吴军势小,旌旗招展的六万楚军,先行在气势上压了吴军一头。吴军主将的战车上,孙武将战袍撩起,手执鼓槌,站在鼙鼓之下,准备亲自擂鼓督战,楚军战车上,囊瓦犀甲在身,手执寒光闪闪的大斧,凛然屹立。
囊瓦喝道:“对面便是浇菜灌园的孙武吗?”声如雷吼。
孙武微微一笑:“本将军正是孙武。”声音的气势显然略逊一筹。
“尔不如归去,还是去浇菜灌园,可保全一条性命。”
“待取了郢都,到楚国浇菜灌园也是一大乐事。”
“休要废话!速速俯首投降,本令尹举荐你做楚国司马。”
“令尹如果识时务投降,孙武可令你为姑胥城把守城门。”
斗嘴,囊瓦显然斗不过孙武。几句话来回,孙武面色平和,囊瓦已经气得两目充血,大喝一声“今日叫你死无全尸”,便擂鼓令士卒掩杀过来。孙武也不怠慢,亲自击鼓,令吴军冲杀。鼓声搅在一起,杀声混成一片,士卒战成一团。吴军却只是先头部队与楚军接战,片刻的厮杀之后,双方都有少量的伤亡,孙武已将令旗一挥,大军掉头后撤,做出了兵败如山倒的样子。
囊瓦哪里肯轻易放生,挥师乘胜追击。
吴军脚力甚佳,跑得很快,而且,在楚军追击过程中,不断有吴军小股军队狙击,或是放一通箭,或是从侧翼冲上来厮杀一阵,渐渐使吴楚两军拉开些距离,囊瓦时而看得见吴军,却追不上,愈发上火,追击愈紧。
不觉已追击到百里之外,小别山中。
一条宽阔的古河道,把两边的山峦推得老远老远。
正是渡江之后的第三日上午,阳光在古河道的卵石和细沙之间狂泻,四周明亮得很,视线一下子可以抻得很远。囊瓦注意到,吴军正在前面排阵。
决战?囊瓦忙环视这战场的四周,抬眼向两侧的山峦望去。
他对射说:“看样子吴国军兵要在此与我决战了,战便战个痛快,求之不得。只是倘若两侧有伏兵击来,我军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射道:“令尹所虑极是,可惜孙武和伍子胥鼠辈,未必能有此深谋远虑。”
囊瓦:“有备无患。汝速率兵护住左翼,着延护了右翼,万无一失。”
囊瓦正在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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