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胥如此看重孙武,我可是受宠若惊。”
“最看重你孙将军的,乃是敌国将士,上将军也要闻风丧胆,唔,哈哈,还有那夫概……子胥钦佩将军,虽然姑苏台上几乎丢了性命,却只当风吹兜鍪,既未耿耿于怀,也没有就此隐去,这实在是吴国之幸,好哇,随我去晋见大王。”
“孙武还要休养几日。”
“也罢。反正伍子胥放心了,就此告辞。”
伍子胥走了。
孙武惦记着漪罗。
从来没有这样惦记。伤在漪罗头上,痛在孙武心里。漪罗以自己的生命救孙武,得到孙府上下的十分敬重。孙武却觉得内心愧疚。想一想这漪罗自从同他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真是吃遍了人间的苦,死,也不是一回了。从姑苏台上下来,孙武把漪罗抱到了车上。回府的路上,他一直抱着昏昏沉沉的漪罗。
孙武:“漪罗,让你为我吃苦了。”
漪罗尽量扯动嘴角,笑笑,摇摇头。
“不能保护一个弱女子,孙武还算什么将军?”
“将军……不是也……自身难保么?”
“是呵是呵,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你知道那神龟么?占筮的人,谁不对神龟恭恭敬敬呢?它是可以预知祸福、能测吉凶的,可它还是避免不了被人扑杀的下场。”
“如此这般,将军……还有什么说的呢?”
“我欠了你许多许多,今生怕是还不清的了。”
“来……世,还有来世呢!”
“不许胡说什么来世!”
漪罗笑了,笑得那么惹人怜爱。
“还痛么?”
漪罗点点头。
“险些让你丢了一条性命。”
“漪罗有……九条命呢?将军听说过吧……猫,猫就有九条命的,漪罗就是猫。
漪罗又笑了,笑得很灿烂。
漪罗挣扎着,想坐起来。
“猫不要乱动。”
“遵命。”
是的,漪罗不可以乱动,一动就天旋地转,要呕吐。
孙武感慨地说:“孙武有你这样一个红粉知己,三生有幸啊!”
漪罗闭上了眼睛,乖乖地躺着,眼角流出了热乎乎的泪。
真像一只蜷着的柔弱的小猫。
……
这两日,孙武和漪罗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有将军在这儿说话,漪罗的伤痛就轻了,将军的话便是疗救漪罗的药。”漪罗说,生怕孙武走掉。
孙武就又来同漪罗说话。
“……离开齐国的时候,我对夫人说的是‘交交黄雀止于棘,交交黄雀止于桑,交交黄雀止于楚”。漪罗,你且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漪罗知道,这是诗经上的句子。怕是隐语吧。”
“唔,十分地聪明。”
“可我不知道将军对夫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当时是,叔父司马禳苴将军箭疮迸裂而死,门外到处是齐王和奸佞布下的哨岗,到处是耳目,岂能说出逃跑的时间?于是,那‘黄雀止于棘’,便是说情况十分紧急的意思;‘止于桑’,‘止于楚’,是说趁着叔父司马禳苴丧葬,强忍了痛楚,赶紧逃之夭夭。”
“妙。漪罗懂了。”
“这才逃到了吴国,来会风华绝代的漪罗哟。”
“将军骗我,哪里是来会我?是来会大王的。”
“也是。大王求贤若渴。”
“大王和将军一拍即合。”
“转眼间,十年了呵……”
“将军,现在可以说是——‘交交黄雀止于窠’吧?漪罗只好在窠里卧着啊,你不知道整日卧在窠里,让将军和夫人前后照应,我这心里多急呢。”
“静养些时日,伤好了,黄雀是要出窠的。我想送你和夫人到罗浮山去?”
“将军!你又要赶漪罗走吗?”
漪罗听这话,心里一急,便挣扎着坐起来,一阵头晕目眩,恶心欲呕。正捧着羹汤而来的帛女,忙放了羹汤,来扶住漪罗。
“哎呀,你怎么可以起来呢?躺下,快,躺下。”
漪罗:“夫人,请说与将军,让漪罗侍奉在你们左右,不要轰我走。”
“怎么会轰你走呢?谁也不会让你走。”
漪罗这才放心地躺下。
帛女:“将军,既然你主意已经定了,还是要参与国是,就不要围绕在妇人的石榴裙边了,何不去晋见大王?”
“以逸待劳。”
“什么?”
“大王三日内可亲临府邸,耐心恭候便是。”
“……”
第二天,大王阖闾没来。孙武对帛女说:“洒扫庭院罢,明后日该是大驾光临。”
第三天黄昏已经到了,大王阖闾还是没有动静。帛女没说什么。孙武脸上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在大王的心里,他失重了么?抑或是,他过于自重了?大王心存芥蒂?依旧耿耿于怀于他和夫概的“联系”?或者,大王已经改变了初衷,不再问策于他?
正思忖着,大王阖闾微服,悄然而来。
“长卿,寡人亲自登门来看你了。”
孙武忙不迭地行大礼:“臣下不知大王驾到,请恕不恭之罪。”
“算了。”以王者之尊,亲自到孙武府上来“看望”,心里似乎有一点隐隐的不快,不平衡。
“孙将军,寡人大宴群臣,将军称病未到,寡人十分惦记你的病,唔,看来,你还真是病得不轻啊,啊?哈哈。”阖闾哈哈大笑。
孙武忙道:“还请大王恕臣不恭之罪。”
“又是不恭?恐怕该论欺君之罪吧?”
孙武匐匍在地:“臣罪该万死。”
“人岂能死一万次?你这岂不还是欺君么?好了好了,谁叫你跪下不起来?将军请起。”
阖闾似乎和孙武在开玩笑,可这玩笑之中暗藏着威风,严厉,话中有话。
孙武:“孙武的确是有病。”
“只怕是心病。”
“大王明鉴。”
“王儿夫差鲁莽,寡人已经责罚了,将军何必耿耿于怀,将军也记仇么?”
“孙武只知大王有恩,恩重如山。”
“如此才是将军。”
“孙武的心病乃是大王尚未会盟诸侯一匡天下。”
“将军的心病,正是寡人的心病啊!将军为什么不肯寻一剂良药给寡人,不肯入宫去见寡人呢?”
“大王,还记得十年前,孙武演兵姑苏台时说过的话么?”
“嗯?”
“大王你听我的谋略,孙武便留下,不听,孙武是挥之即去的。”
“寡人哪里肯让将军走掉?所以寡人才微服前来拜望的呵。如今,吴国三军大破楚师,凯旋而归。楚昭王虽在,却不敢在郢城立足,迁都都城,苟延残喘。吴楚之间,八十年的战事,在你我君臣手上完结。将军知道寡人此时此刻思虑的是什么吗?”
“臣知道,吴国以南,有夏禹陵墓在会稽山麓。禹的孙子自号无余,建立了越国,是越国的开山之祖。楚国人之一支与越人相融,通婚,两国人素来有血缘之亲。臣跟随大王伐楚之时,越国不但是楚国的盟国,而且常来袭扰。吴越成为敌战之国,不是一朝一夕了。大王的思虑当在南方,当是在越国。”
阖闾:“唔,不错,不错。”
“强楚已败,大王雄心勃勃,当然思谋越国。”
阖闾:“依将军之才智,不妨再说说看,如若与越国作战,寡人是选择舟师还是陆师呢?”
孙武一笑:“吴越之间兵戎之争,当然是争夺江湖荷泽之利。”
“那么,是舟师了?”
“请大王听臣说下去。吴国占据五湖,五湖丰饶,越人垂涎已久。吴越两国,都是濒临东海,共据长江水网,吴越两国边界,在越国一方纵深有浙江,钱塘江,浦阳江,三江环绕越国首都会稽。如果大王以舟师挑战,越人必以全国舟师还击,两国舟师,都是久经训练,臣下还不敢言孰强孰弱。”
“唔。”
“大王的陆师则不同了,吴楚战争,考验了精锐之师,自然胜越人一筹。因此,大王定是思量率领陆师出征。”
“善!”
“大王所选定的战地,应为与越国北边临界的槜李。”
阖闾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知寡人者,舍孙武其谁?来来来,请将军为寡人具体谋划一番。”
“慢。”
听到孙武的一个“慢”字,阖闾的脸哗然变色,一扫刚才的和悦,谦虚,涵养,耐性和亲切,那张脸黑着,像七月的云,说变就变,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迅疾地挂上了威风,严肃,冷峻,自负,居高临下和杀气腾腾。
“孙将军是要扫寡人的兴致吧?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大王,不能兼听,何以耳明?”
“你是说寡人耳不明么?”
“臣下不敢。”
“孙爱卿,”阖闾尽量表现出耐性与和蔼,“你既然全知吴越两国情状,又知寡人的思虑和决心,依你的韬略,伍子胥的远见卓识,徒卒的善战,征伐越国当是万无一失的。”
“大王,孙武不忍看吴国徒卒从血里刚刚濯足,又去浴血。”
“你怕了?”
“大王,吴国必须休养生息,劝民勤耕,兵凶战危,不是不得已而强为之,必败无疑。”
“嗯?”
“伤心之地必是槜李!”吴王气悻悻地欲走。
孙武紧随其后,叫道:“大王,大王,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一生历经二十余回战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才有几回用兵车?大王其德其才其智都在齐桓公之上,难道君王只思一时一地之胜,不想威加四海吗?”
孙武一边说着,一边咕嗵一声跪倒在地。阖闾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第30章 王霸起纷争
渡了淮河,孙武惊讶地发现,夹岸的开阔地,淮南的山野,一直到大别山,竟然还是八年前的老样子。极目望去,一片荒芜!这昔日的战场,这徒卒用血灌溉过、用戈耕过的土地,在这夏天的午后,看不见人影,到处是榛莽,榛莽,榛莽。偶尔是一棵生得怪模怪样的老树,还有一棵,还是老树,怪模怪样。他路过在扫荡般的战争中被烧掠过的小村,看见那无人重整的残垣断壁,都埋没在深深的蒿草之中。村里的井,水里是厚厚的绿苔,聚集着孑孓和蚊蝇。桔槔绝望地扬着臂,吊着一段井绳。有一个尚还保存完好的烟囱,孤单而茫然地叹着冷气。谁知道这片土地上,这个小村庄,多少人死于兵燹?多少人背井离乡逃亡在外?只知这里成了“死村”。是不是活着的人不敢回到这儿来,是不是阴沉的夜里,这儿会听见鬼哭?战争淋下的血迹,被雨水稀释,润到土里了,白骨也隐没在蒿草里了,专食腐尸的秃鹫,还是想寻到什么,张开双翅低低地盘旋着。
难道你的身上还是沾有腐尸的臭味和血腥气么?
鹫落在烟囱上了,头来回转动,恶狠狠的眼睛四外寻觅。
孙武与秃鹫对视了一会儿。秃鹫飞走了。
寂静。这种没有生气的寂静,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的,让人怀疑自身的存在。
孙武赶紧离开。
这是孙武的第三次出游了。
吴王阖闾尽管觉得孙武的话不入耳,最后还是采纳了他的国策,再加上伍子胥的力谏,吴国八年没有发动战争,赢得了八载的和平。和平的岁月,大王阖闾终日忙于大享其乐,很少向孙武问策。孙武除了著述和整理、修定他的八十二篇兵法,绘制战争图轴,便离开姑苏,只带仆人田狄,遍访天下古战场。这一次,重蹈当年作战的柏举,看此地时过境迁,苍凉依旧,想想自己到吴国来时,青春年少,二十余岁,如今已经是不惑之年,是中年了,不免感慨万千。
一路上,孙武很少开口说话。
田狄也默默地跟着。
孙武是一身蓝粗布的衣裳,一把油纸伞,一路的粗茶淡饭。
忽一日,夕阳将沉的时候,来到了长江边上。
恍惚看见那泛着白沫的江涛之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浮沉,忽上,忽下。
怎么?是勇士要离么?
当年他推荐的要离浪迹在庆忌的行伍中,这矮小的侏儒,听命于他,竟然在战船之上,拼命跃起,以戈穿透了庆忌的胸背。之后,要离却不逃命,向江中走来。他,孙武,正在对岸活祭要离。
他听见要离在喊:“孙先生是活祭要离吗?”
“孙先生是早知道结果的呀……”
“孙先生,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就是这儿了,庆忌在这儿葬命于青铜之戈,要离在这儿沉没。
现在,澎湃的江涛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那凄凄惨惨的悲鸣。
“田狄,可是有人在喊叫?”
“没有,没有啊,将军,是江水的声音,江水呜呜咽咽的,像哭。”
是的,像哭。
“田狄,你看见那江上漂的是什么?”
“怕是一段木头罢。”
“噢。”
“是木头。从上游漂来的。”
是的,不是要离,当然不是。当然是木头。
可是他打了个冷战,也许是江风袭袖,有几许凉意?
“将军,”
“我对你说什么来着?”
“啊,先生。叫将军叫顺了,还真不好改口。先生,走吧。”
他一回身,又站住了。
芦花!
芦花依旧,芦花依旧!纷纷披披的芦苇,如千万支乱纵的铜戈相搏。而那芦花,层层叠叠的,在夕阳的照耀下,像一群染着血的白鹤。他呆呆地看着,心头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情绪,悲壮之中,又有一些悲哀。
悲哀是因为要离么?。
“先生,天晚了。”
“……”
“先生真是要看遍天下战地么?离开姑苏日子不少了,夫人和少夫人会惦记的。是不是……”
“走吧,不要嗦。”
田狄只好跟着孙武漫游,向东,又向西。
姑苏,越来越远了。
走了多少路,田狄也说不清楚。
一日,孙武二人投宿黄河壶口附近一小小的馆驿。
孙武一进馆驿的门,主人便上下打量着他们,听孙武说了一句:“请备几样小菜下饭,收拾一干净去处安顿我们主仆两个。”主人便喜形于色,问:“敢问先生可是姓孙?”
孙武诧异,道:“你从何得知?”
“这么说,是孙先生了?”
孙武:“敝姓陈。”
田狄说:“我家先生姓陈,不姓孙。你搞错了。”
主人:“姓陈也罢,姓孙也好。酒菜已准备好,房间也已准备停当,小人在此恭迎先生多时了,请吧。”说毕,躬身作一长揖,便忙不迭地跑到后堂,将早就准备好的菜端将上来,瓜菇菜豆之外,还有黄河鲤鱼。也有酒,陶罐蜡封,罐上刻工刻了三个字“姑苏红”。
孙武看见“姑苏红”三个字,笑了,笑没了眼睛。
主人:“先生,还中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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