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看见“姑苏红”三个字,笑了,笑没了眼睛。
主人:“先生,还中意罢?”
孙武:“且请悬壶人前来陪我饮酒。”
主人:“悬壶?什么悬壶?”
田狄:“我家先生是说,把你馆驿中的江湖郎中唤来吃酒。”
馆驿主人“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孙武还在笑,喊了一声:“颉乙,还不出来吃酒,还等什么?”
一声呼唤,那张生得奇奇怪怪的脸,从后堂闪了出来,正是颉乙!
“颉乙在此恭候孙将军!”
孙武哈哈大笑,随即便开了酒罐的蜡封,姑苏红的醇香,立即在小小馆驿里铺展。孙武眯眼作出陶醉状,斟了两盏酒,道:“好你个颉乙,总是如此这般的神出鬼没!你从何得知孙武到此小小的馆驿来投宿?莫非又是神算?”
颉乙道:“不不,这次不是神算,不是。颉乙在山中采药,偶见将军飘然而过,便尾随在后,要在此馆驿给将军一个惊喜。”
孙武:“那么,馆驿主人怎地会认出我来呢?”
“将军,身后有眼!”
“你颉乙便是他身后之眼?”
“颉乙嘱咐这馆驿主人,但见一身材奇伟,听得口中是齐国口音,便是孙武孙将军了,我这里是眼耳并用。可是将军一下子便吼出我的名字,未知是否在戎马倥偬之余,又通了卜筮之数?”
孙武说:“你是眼耳并用,孙武乃是眼耳口鼻五官,上下同欲。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孙武眼见这馆驿之院落,有黄芪,当归,鼻子便闻到了你颉乙的味道;耳听得馆驿主人听到‘郎中’二字便惊叹了一声,便知你颉乙又在弄些神秘;再见这‘姑苏红’,不是至友,谁人知道孙武偏爱?你我在郢都相见之时,每餐必有此君。还有,我口中直呼你颉乙之名,实在是一诈啊!”
颉乙:“哈哈,孙子兵法曰,兵以诈立!来来,难得他乡相见,今宵一醉方休!”
两人说说笑笑,把姑苏红全部吸干,孙武摇摇陶罐不响,才遗憾地作罢。
颉乙:“孙将军,你道是颉乙只是来此请你吃酒么?”
“该不是劝我‘当归’吧?”
“不是。颉乙得知,明日傍晚,将有当今世上两位奇人相逢,将军不可错过了机会。”
“奇人?比你颉乙还要奇吗?”
“颉乙在这二位奇人面前,哪敢言一个奇字?他们二位,高山仰止,颉乙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们是海上鲲鹏,颉乙不过车辙中之一小鱼耳。”
孙武:“哦?到底是谁?”
“老子,还有孔子。”
孙武:“啊!”
颉乙:“老子,孔子,再加上你孙子,三‘子’之会,岂非天下一大幸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有老子,孙子,孔子,才有礼乐,有兵经,有大道,颉乙成全这一件大事,实在是三生有幸。”
孙武:“田狄,告诉馆驿主人,我要沐浴更衣。”
次日傍晚,夕阳化在霞云之中,满天如熔了金,亮得闪眼。黄河挟带着泥沙,自天而落。浑黄的激流砰溅,像花儿顷刻间开了又谢,表现着瞬间的生死和辉煌。而黄褐色的山岩却是严峻地,严肃地,永恒地注视着黄河之水奔腾,抛举和跌落。
孙武与颉乙在一巨大的石板上坐着,以五子棋为戏。
孙武望了望移动的日影道:“颉乙先生,你赚我在此已有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儿?”
颉乙:“稍安勿躁。”
孙武把手中石子投入奔腾的壶口瀑布,连一个声响也无。
孙武呆呆地望着瀑布,若有所思。
颉乙到高处,引颈而望,忽然喊了一声:“来了!”
孙武放眼望去:但见一东一西,一位驾车而来,一位骑牛而行,两位老者,行至一个三岔路口,驾车的下了车,骑牛的下了牛,坐在三岔路口。黄河瀑布的声音,如雷霆疾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颉乙:“孙将军,待我前去通报一声。”
孙武:“不必了。”
说着,孙武便向那三岔路口走去。
瀑布声渐渐抛在了身后,琴声升起来了。孙武看见,弹琴的老者大约是孔夫子,身边侍着的不知是哪位弟子。那老者生得精瘦,花白头发,天灵盖处发已脱个干净,看得见光光的头顶,四周是“丘陵”起伏,中央却是低谷。眼睛眯着,肃穆沉静。嘴唇包不住上牙齿。坐得很直。手指在七弦之上疾徐有致地弹奏。不远的地方,又有一老者坐着,想这位便是老聃,说不清这老者年高几何,只见老者满脸皱褶,稀落的白发,很长的白胡须。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睡觉,面容安详,无悲无喜,两手放在腿上面,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手的大指互相抵着。老子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小童,在看着老牛吃草。
颉乙欲上前通报,孙武示意不必惊动弹琴的和听琴的。
孙武坐下了。
老子,孔子,孙子,各在一条路口。
老聃的童仆走过来,悄声问颉乙:“尔等何许人也?”
颉乙:“在下乃扁鹊先生的弟子。”
童仆:“算你们赶巧了,才有这等幸运。看见了吗?一个是老子,一个是孔子。孔夫子今日‘陈’,明日‘蔡’的,走遍天下,踪迹不定;大师老子,隐居在太华山雁落峰的,他和夫子有此一缘,才得一会。哎,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颉乙:“说出来恐怕吓你一跳,你先站稳了,知道《孙子兵法》么?”
童仆一惊:“啊!孙武?”
颉乙笑了。
这一刹那,老子的眼睛倏然张开,一亮,看了看孙武。
三个人,孔子,老子,孙子,在三条路交叉的路口,坐着,品味着琴声。
晚雾在他们身前身后浮走,升腾。
孔子的琴声住了。
老子:“夫子,您的琴声里好像有远大之志。”
孔子:“这首曲子是乐师师襄传授给我的。我每回弹奏这首乐曲,都想象着作曲者的样子。他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除了统治四方诸侯的周文王,俗人是制不出这样的乐曲的。”
老子:“便是《文王操》了。”
孔子:“是呵。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以这首曲子做媒介,是想请教您周礼的学问的。”
老子:“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腐朽了,唯独他的言论还在呢。君子时运到了,就驾车去作官;生不逢时,就如蓬草一样随风飘零。我听说,善于经商的反而隐藏起货物,品德高尚的君子却谦虚得像愚钝的人。抛弃骄气和过分的欲望,抛弃做作的神态和过大的志向,抛弃这些无益于夫子的东西,一切顺乎自然。我能告诉夫子的,就是这些。”
孔子:“鸟,我知道它能飞;鱼呢,我知道它能游;林中的野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张开网罗捕获它,会游的可以抛出钓钩去钓上它,会飞的可以张弓搭箭去射中它,只有龙,我不知道该对它如何是好,龙是驾驭风云属于天空的。老子或许是可以称作龙的吧?”
老子:“我藏匿在深山,隐居在岩洞,不求闻达,见周朝已经衰微,这就要到远方去了,夫子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孙子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听说老子要走,孙子忙向孔子和老子施了礼,道:“吴人孙武今日有幸见到二位尊敬的长者,请两位长者就教孙武关于兵法的学问。”
老子:“你就是善于韬略的孙将军啊,可是,道既然不同,是无法说到一起的,我实在不知道能对你说什么。夫子精通六艺,你还是问他吧。”
孙武说:“请问夫子,吴国和越国作战,得到一节骨头,足足有一辆车长,这是什么骨头呢?”
孔子:“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却迟到了,大禹盛怒,就把防风氏杀死,陈尸示众。他的骨头足有一车长。我知道孙将军大约是舜的后代,先祖乃是齐桓公时的公子陈宪,后来赐姓田的吧?如果没有说错的话,齐国声名赫赫的司马禳苴将军是你的叔父。司马禳苴集结三军,齐王宠臣庄贾迟到,被司马禳苴将军腰斩了,我想,这便是继承和仿效了大禹的作法。”
孙武肃然起敬:“夫子真是无所不知。”
孔子:“不要这样说。我一向有四条禁律律己:‘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我的确是不懂排兵布阵的,而且,我很少谈到‘利’,谈到‘利益’的时候,也要和仁德联系起来,不像你一样言必称兵家之利,讲用兵之诡诈,对于诡诈之道,我是不敢恭维的。”
孙武知道两位圣贤不愿谈兵,可他不想失掉这样一个切磋的好机会。便笑了笑,道:“孙武孤陋寡闻,可是在见到二位长者之前,便已经仰慕二位的学问。我知道孔子提倡周礼,倡导仁义,我也知道老子崇尚清静,主张无为而治,二位的主张似乎与孙子兵法水火不容,其实不然。”
老子说:“将军这里说到水火了,知道世上有水火,刚柔,阴阳,上下,天地,还要知道在有天地之前,就有一种东西无声,无形,独立存在而永远不变的,循环往复而永不休止。我实在不懂得这种东西叫什么,勉强把它叫做‘道’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宇宙间这四样大的东西,人是其中之一。人呢,要遵循地的法则,地要遵循天的法则,天遵循道的法则,道遵循自己生成的样子。将军,我所说的这些,恐也于你无益,我还是趁这夕阳将尽的时候,赶路吧。”
童仆牵了牛,走过来。
孙武向老子作了一个揖道:“先生,请小坐片刻。孙武实在是从您的学问中,取得了不少的东西,用于兵法韬略的。”
老子:“说与我听。”
孙武:“您主张善于当统帅的,不逞勇武;善于作战的将军不发怒火;善于克敌制胜的人,不待交战。”
老子:“是的。”
孙武说:“孙武之理想的用兵境界,乃是‘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说到底,便是不用兵车,而全胜敌人之兵。孙武难道不是对先生的学问有所借鉴么?”
老子:“唔,有些意思了。”
“先生您还说‘灾祸没有比轻敌更大的’,您说‘驻扎军队的地方,长满荆棘;战争之后,一定是大凶的灾年’。”
老子惊讶地说:“唔,没想到将军熟知《道德经》,将军无书不读么?”
孙武:“先生和孙武,都是遵循天地自然法则的啊!孙武从来都是告诫君王慎战的,战争乃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事。”
老子:“我们可以谈下去了。可是孙将军你是主张全争于天下的,我则主张不争,这是根本不一样的。”
“是呵,不同的地方,就让它不同,相似之处互为鉴借,老子之所以为老子,孙子之所以为孙子。”
孔子说:“我知道将军之所以为将军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和你切磋什么?”
孙武:“夫子您编撰的《易传》,我粗略地读了,比方说其《易·同人》九三,说‘军队要隐蔽在草莽之中,抢先占领有利的制高点,让敌人元气大损,三年无法恢复’,这不正是谈兵么?可惜,戎马倥偬,孙武对《易》不甚了了,今日正好请教于二位长者……”
童仆又牵牛走近,对老子道:“先生,天色将晚,我们该上路了。”
颉乙拦住童仆:“努,你没见三位大师谈兴正酣么?”
老子对童仆挥了一下手,道:“将军博采百家而成一家之言,而又如此谦谦,真是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倘若将军再能懂得并且做到清静无为,真可为天下之首了。”
孙武:“恕我直言,清静无为与孙武无缘。”
……
太阳隐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无边无垠的旷野上,这三条路交叉交汇的地方,一片霜华。
瀑布,还在奔腾,落天直奔东海。
孔子,老子,孙子,还在侃侃而谈。
正当孙武遍访天下战场,拜会哲人名士的时候,吴国国内突然调集兵马,大王阖闾欲亲自率领太子夫差和王儿终累讨伐越王勾践。
这时候,终累在大病期间已经失掉了太子的位置,夫差立为太子了。也许是命该如此,终累被废掉之后,心上就不那样日夜郁闷沉重了,心病去了,人就转危还阳了。
这时候,越国君王允常病死,越国举国在举行国丧,越太子勾践即位。勾践这年,才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楚昭王当年被吴军逼迫逃亡时是十七岁,现在,越王勾践比那时的楚昭王大不了多少,何况又是全国服丧,按照礼制,国家有丧别国是不兴兵讨伐的,刚刚即位的勾践丝毫没有准备。
这时候,不仅将军孙武不在朝中,伍子胥也不在姑苏。伍子胥出将入相,战事一毕,便为吴国的兴盛,辛劳奔走,正在监督修建连接淮水与长江的天下第一运河胥河,并且疏浚皖南的宣水、歙水,使其与太湖连通,三个月,没回姑苏,没进家门。
大王阖闾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他并不因为孙武与伍子胥不在近前遗憾,也不因为这两员战将不能一同征伐有丝毫的犹疑,相反,他倒是因此暗暗自喜。无论孙武,无论伍子胥,自伐楚凯旋之后,一论及出征伐越,就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对,总是干预。现在,耳不听为静,可以免却那些麻烦了。他周围的朝臣,文武双全的伯嚭,华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太子夫差早巳急得不耐烦,要一逞智勇,建立伟勋;就是被废黜的太子终累,如今也渴求一战,舒展舒展拘谨的筋骨,证实自己是个血性男儿。孙武不是说过“上下同欲者胜,’吗?这会儿,除了孙武和伍子胥——没有他们的罗唣,上下一样的心思,上下一个声音,不战更待何时?
他实在拿这孙武没有办法,他不能不留住孙武,以备急用,可是又因为孙武常拗着他宣教什么“不战”“慎战”,心里着实窝火。他不能不重视孙武和伍子胥富民强兵的国策,可是又因为完成霸业迢迢无期心急如焚。转眼已经是八年过去了,八年的莺飞草长,八年的花谢花飞,他自然极尽声色犬马之乐,兴建豪华的“华池”和“长乐”之宫,在城内城外,到处建起离宫贮藏绝色的美人,建造冰室贮藏佳肴珍馐。秋天和冬天,他在城内取乐享受;春天和夏天,他在城外射猎,在太湖泛舟。不这样,又如何显示他大国诸侯的气派和气象?这一点,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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