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西施!西施乃寡人半壁江山!”说着,又来劲。两人一直忙到三更过了,夫差方睡。五更时分,夫差听得隔船伯嚭来叫,这才想起曾召孙武与伍子胥上朝,满心的不高兴,可又想到今日必得点兵,明日必得率军出发,也只好披衣起身。见西施睡得叫不醒,就由郑旦扶他上岸,乘车回城。
这时候,孙武和伍子胥已经在姑苏台下等候多时了。
伍子胥是由两个家仆搀着来的。他身上的棒伤,在这样短的时日里不可能愈合,心上的“伤”更是无药可医。肝火在四肢的骨缝间乱窜,窜到天灵盖,脸涨成了酱紫,站起来就天旋地转,不得不由家仆搀着,来见吴王。
已经是五更天了,天还是磨磨唧唧地不肯亮起来。高高的吴王台,和天上的乌云粘连在一起,阴森森的,看上去让人透不过气来。抱着戟守在台上台下的士卒懒得动,一个个如陶俑。孙武在台子下面半倚半靠,和老大的吴王台比起来,人显得很小,如一只甲虫。
伍子胥哈哈一笑:“孙将军,在此睡得可舒服?吴王台下一寐,该是有好梦的吧?”
他不知道,孙武已经不能说话了。
“呵呵,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孙武,于今安在?——喂,说话么,你想闷死伍子胥?起来起来,早晨地上湿,坐久了,你孙将军便要拉稀的,伍子胥听见你的腹中已经在擂动鼙鼓了!哈哈,真不愧是名噪一时的将军哩!”
这位皮开肉绽的伍大夫,还在自己找乐子,孙武想。他有一肚子话,可以机智地反唇相讥,可是现在真个是有口难言了。
他心里一阵阵怆然。
伍子胥也想坐,一坐,那伤就疼,只好让两个家仆搀着立着。
孙武幸灾乐祸地一笑。
“笑什么?笑我伍子胥这般伤心惨目的模样?稍后,孙将军若能只受一番伍子胥之苦,那便是你孙武的造化,祖上的阴德!”
孙武叹了口气。
伍子胥也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吴王台,不再开玩笑,也没心思开玩笑了。他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吴王台快完了。先王何在?先王何不辅佐吴国社稷,吴国忠烈?先王你看哪,市井小儿都知道吴王宫里醉西施,大王连早朝都不朝了啊……”说着,转身对着孙武:“孙将军,倘若先王尚在,你我老臣何至于有此下场,落到这般田地!将军你说是不是,你说话呀!孙武!你装什么哑巴?”
伍子胥愤怒。
孙武用手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巴,沙哑地“啊”了两声。
田狄说:“伍大夫!孙将军不能说话了!”
伍子胥惊呆了:“什么?”
田狄:“孙将军……咬断了舌头!”
伍子胥一下子半跪在孙武面前,也顾不得身上的棒伤了,他借着天光,这才看见孙武的嘴里空落落的,只有半截血团。他使劲地摇着孙武的双肩:“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何必这样啊!”
伍子胥泪如泉涌。孙武摆摆手,推开伍子胥。
伍子胥流着泪,苦笑:“也许……这样好,也许你……是对的。”
伍子胥一回身,与伯嚭面面相觑。
伯嚭在一旁看了一阵了。他也觉得触目惊心,不知说什么好,与伍子胥一照面,忙抽身向吴王台上走,说声:
“大王驾到了。”浩浩荡荡的车驾已来。
浩浩荡荡的兵马在吴王台下集结,戈戟如林,兵甲闪着寒光。
天色大亮。吴王夫差在美女、侍卫和文武官员的簇拥之下,下车走上吴王台。伍子胥和孙武忙大礼跪拜,伍子胥代替孙武大叫:
“大王!伍子胥和孙武在此恭迎王驾!”
吴王眼珠儿也没向他转一下,头也不回。成心冷落他们。
两个受伤的老臣,孙武和伍子胥,在高高的吴王台下,等待着吴王夫差的召见。吴王夫差在点北上伐齐之将:将军胥门曹统率上军,展如率下军,王子姑曹率中军,范牧率右军……各路军马,明日三更造饭,五更拔营,北上会同鲁国军队,攻伐齐国。一切事情吩咐已毕,该轮到召见孙武和伍子胥了,上面才传下话来,叫上去。两位老兵,一个五十开外,一个六十有余;一个棒伤未愈,一个舌刚咬断;一个由家仆搀着,另一个,孙武却背了一捆带刺的柴,怪模怪样登上了吴王台,求见君王。不知大王夫差是否是故意的——他见美妃郑旦一直不高兴,便问“爱妃为何闷闷不乐?是不是寡人冷落了爱妃?”夫差不问则己,如此一问,郑旦就扑嗒扑嗒落了泪,显得更是楚楚动人了。夫差忙道:“寡人哪里有意冷落爱妃,你没见我这里忙吗?——啊?!好好,不要哭,不要哭了好不好?岂能用眼泪来为寡人送行?这是不吉利的啊。好了,好了,寡人为你捉蛐蛐儿好不好?”郑旦这才止了泪,说道:“谢大王怜爱。可是,大王真肯为臣妾捉蛐蛐儿?不过是玩笑而已。”夫差说:“寡人贵为一国之君,岂能哄骗爱妃?——听着,谁也不许喧哗!”
周围静下来了。
蛐蛐儿,真就开始了鸣叫。的叫声,起初总是很胆怯的,是在试探着,呼唤着什么。
郑旦高兴地小声说:“啊,真有了!有了!在大王绣团下面!”
蛐蛐快活地歌唱起来。
郑旦指引着,夫差便蹲下来,到绣团之下去找。
伍子胥大声叫道:“臣拜见大王!”
蛐蛐的叫声吓断了。
郑旦说:“唉,完了。”
夫差没有起身,喝斥:“什么人敢大声喧哗?”
伯嚭走到伍子胥面前,用一根手指立在唇上示意:“嘘——伍大夫请稍候。”
伍子胥气得直摇头。
孙武只有苦笑。
蛐蛐儿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听上去,似乎在成心同吴国君王嬉戏,捉迷藏。郑旦去捉,夫差也去捉。夫差低下身子捉蛐蛐之前甚至还回头瞥了一眼伍子胥。郑旦说:“大王,大王,是一个铜头铁金刚啊,将军模样呢!快,快点。”
伍子胥又叫:“臣伍子胥,孙武,奉大王之召,拜见大王!”
夫差这才不耐烦地立起身来。
郑旦气恼地站在一旁。
夫差道:“伍大夫有话快说。”
伍子胥:“下臣奉大王召见,不知何事。”
夫差:“伍大夫不知寡人将亲征齐国么?”
伍子胥:“下臣知道。大王,臣愿大王放弃伐齐,先征越国。想那勾践,在吴国三年,贿赂重臣,进献美女,口尝大王粪便博取信任,卧薪尝胆以求卷土重来。如今回到越国,不吃荤腥,不穿绸缎,鼓励生育,训练甲兵,大王现在不下令征伐,恐怕吴国社稷危在旦夕了!”
夫差不但没听伍子胥嗦,却去与郑旦耳语什么,郑旦嫣然一笑。
伍子胥忍着棒伤,膝行至吴王面前,喊道:“大王,大王啊!从前,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大王不要。大王可知斗会转,星会移,天命会往复逆行么?今齐鲁之地,犹如身上的疥癣,不足为虑;齐鲁怎能涉过淮河长江前来争地?越国才是心腹之患哪!”
夫差不言。
伯嚭上前道:“大王,今越王勾践派人送来的先祖所藏之宝器,护身坚甲二十套以及屈卢的长矛,步光的宝剑,已经送到了。越王表示愿率境内全部兵士三千,亲自披甲执戈为大王前锋,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夫差:“越王助寡人伐齐,其诚可鉴,将礼物呈上,寡人过目!”
伍子胥的话,全白费了。
越国数十位美丽的女子举着贡品礼物,缕缕行行从吴王台上走过。
伍子胥痛心疾首,连叫:“大王!”
孙武口不能言,也跪在了夫差面前。
伍子胥:“大王!老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哪!老臣忠心日月可鉴!”
夫差:“既然如此,寡人命你随军北上,寡人给你尽忠的机会!”
伍子胥说:“大王!倘大王征伐越国,可将伍子胥抬到两军阵前,臣愿第一个承挡越人箭石;可是,看来大王是决意贪小利而伐齐了,伍子胥只有躺在地上,让万马千军从臣身上踏过去!来吧!”
伍子胥忽然直挺挺地躺下了。
夫差大怒:“伍子胥!尔不愿随本王伐齐是不是?”
“伍子胥已经皮开肉绽,伐齐,实难从命。”
夫差阴森森地笑起来:“尔今日倚老卖老,口出污言秽语,今日寡人兵马未动,杀了你,恐于征战不吉不利。你既然是身上有伤,伯嚭太宰,叫人好生侍候这位伍大夫养病,若有闪失,拿你治罪。待寡人来日凯旋回朝,再作理论!”
伯嚭应“是”,来到伍子胥面前,“伍大夫,请恕我不恭了,请,来人,请!——”
立即有士卒前来抬伍子胥下去。
孙武“呵,呵”地叫着,随着抬伍子胥的徒卒跑,向伍子胥拱手,无限心事,可惜无法言传。
夫差叫:“孙将军!”
伍子胥一边胡乱挣扎,一边叫:“饶了孙武吧——他的舌头断成两截了啊!”
夫差:“什么?”
孙武一直无奈地目送伍子胥被弄走,才转回身来,跪拜夫差。
夫差:“孙将军果然是哑巴了吗?”孙武点点头。
“不会是装哑巴?”孙武摇摇头。
夫差:“伯嚭太宰,你看他是真哑巴,还是故意装哑巴。”
伯嚭:“大王,臣已看过,是真。”
夫差:“便是说,你孙武不愿与寡人共谋天下?”
孙武又摇头,不知是表示“不愿共谋”,还是“不能共谋”?
夫差冷笑:“孙将军失掉了一个重新建功立业的良机。寡人本来是要将军随师北行,重用将军的。”
孙武再摇摇头。
夫差沉吟片刻,道:“你倒简便,寡人问话,一概摇头。寡人要叫你点头!寡人问你,吴国军队明日三更北上,直抵淮水,再渡泗水,与鲁国军队会合,首战齐国博邑,决战大约是在齐国艾陵附近,伯嚭太宰与华登将军等爱卿为寡人如此运筹,孙将军以为如何?”
孙武站起来了。他把五更天随身带来的一捆棘篱,从吴王脚下一直铺到吴王台的下台阶之处。
谁也不懂他玩的什么花样儿。
孙武脱了鞋和袜子。这就更让人摸不着边际了。
孙武向吴王作了个揖,算是准备完毕,正式开始。
吴王夫差,太宰伯嚭,美妃郑旦以及在吴王台上的所有的将军谋士,谁也没有料到断了舌头的孙武会用一双“赤脚”说话!他两脚一踏上自带的精心选择的带刺的树枝,立即见了血珠。早晨露水湿过的荆棘,尖利的刺儿全显得精神无比,全都尖挺着,不由分说地扎在孙武的脚掌脚心之上。这可不是江湖异人在演示轻身之术!那双捂得发白的赤脚,才走几步,就滴哒起殷红来了,一些刺木被他的脚带起来,又落下去,一路发出咔咔的断裂声。
夫差问:“孙武这是什么把戏?”
伯嚭聪明伶俐,说:“大王!孙武是在说,说大王前面的路一路荆棘,举步维艰哪!”
“可恶!”
郑旦说:“大王,叫他止住吧。”
夫差咬牙切齿:“叫他走!走!走下去!来来回回地走!”
孙武踩着那荆棘,每一步,都有尖刺扎上来,痛得连心,每一步,他都横了心向下踏脚,踏得狠了,尖刺扎进去出不来,留在肉里成为核儿。脚心已经烂了,全是血。他的心和脚是一样地痛,一路荆棘,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恰如其分的,真是三十载荆棘,别无选择。最后到了口不能言,心不愿言,苦不堪言的绝境!对于好战的野心勃勃的夫差来说,孙武想,夫差应当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了——北上伐齐,一路的荆棘,绝非正道,前途可忧!不消多久,这吴王台,还有吴王宫,到处将生满荆棘,一派残垣断壁野兔出没的亡国之象!
孙武又走到头了。
夫差冷冷地笑着:“走得好,原路再走回来!”
孙武赤脚在荆棘上又走了一遍。
站在夫差面前,站在荆棘上,孙武的脚上全是刺和血。
夫差说:“寡人知道将军孙武聪明过人了。你咬断了自已的舌头,成了哑巴,却又能够让浑身是嘴,和寡人过不去,胆子实在不小。伍子胥老儿挺僵尸,你在寡人面前走荆棘,二位可是有约在先?”
孙武无法回答。
夫差:“回寡人的话!”
“……”
“唔,你是个哑巴,可是你哑而不聋!听着,那伍子胥一边阻止寡人攻打齐国,一边将儿子偷偷地送到了齐国,为此,休想叫寡人轻饶了他!寡人问你,孙将军,你和你的夫人好像也与齐国有些缘分吧?”
伯嚭插话道:“大王,孙将军乃齐国贵胄田书之后,出于名门哪!将军的叔叔乃齐国将军司马禳苴,将军的夫人帛女,唔,是——生于艾陵的呢!”
孙武知道不好。
夫差哈哈笑起来:“这样一说,寡人便有了妥善的处置办法了。孙将军,你不愿随寡人去率兵打仗,如今又自己咬断了舌头,自己废了自己。一个哑巴,随营而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寡人宽厚仁慈,有意宽赦你的欺君抗君之罪!可是,你须得向寡人证实你与敌国无涉,你须证实你的忠诚与可靠,明日五更之前复命!”
咣啷一声,夫差把宝剑扔到了孙武面前。
孙武大惊失色,忙跪在了荆棘之上。
孙武捧起了剑,哇哇地向夫差“陈述”着什么。他知道,吴王夫差是叫他杀了妻子帛女以示忠诚。他如何对结发妻子下得了毒手啊?大王这样的处置,比杀掉他自己更加残酷。他要说“不,不能这样!”可谁能听得懂呢?
夫差拂袖而去。
伯嚭太宰过来,说:“孙将军,以尊夫人一条性命,换得全家老小无恙,这已经是大王的仁慈了,将军三思!”
伯嚭也走了。高高的吴王台上,只剩下孙武跪在荆棘之上,仰天长啸。
……
孙将军府上,帛女和漪罗自孙武去后,就如热釜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她们惦记着孙武的安危,漪罗想走出院门去看个究竟,被守卫在门口的士卒用戈一横拦住:
“请夫人和少夫人留步。”
帛女:“尔等受何人指派?”
“小人受大王之命,不敢疏忽,请夫人和少夫人鉴谅。”
士卒将门关上了。
帛女“唉”地叹息着,只好坐在房中静等。
漪罗也没有办法可想。再去拉门,门已经拉不开了。她用拳去擂门,也没有反应,抬头茫然地看看,只见天光渐渐地亮了……
孙武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回来。
是田狄背回来的,孙武被荆棘扎烂了的脚,已经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