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跋涉,无力入朝。”至此,双方不欢而散,结束了这次剑拔弩张的谈判。
李穆当即回船,翌晨解缆启航,赶回汴梁复命。赵匡胤听罢李穆面奏这次出使始末,决计出兵南唐,生擒“倔强不朝”的末代君主李煜。
李煜则与臣下发誓:“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此话传到汴梁,赵匡胤对左右说:“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渠能如是,孙皓、叔宝不为降虏矣!”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穷途末路的帝王生活
赵匡胤软硬兼施,苦苦相逼,把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李煜,步步推向国破家亡的极端恐怖之中。面临多事之秋的李煜,越来越明显地预感到,似乎有一个相貌狰狞的恶魔,时刻都在嗔目挥剑向他袭击,把他驱赶到身首异处、群鸦啄尸的荒冢。
为了摆脱王朝末日这种“鸦啼影乱天将暮”的恐惧与烦恼,李煜只好遁逃醉乡,借酒浇愁。他靠“杯中物”来消磨时光,特别是在烛残漏断、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更是醉复醒,醒复醉,一味在醉乡和梦乡中寻求精神解脱。
每年的“秋雨梧桐叶落时”,是李煜最为凄凉、伤神的季节。
一次,他在夜阑酒醒之后无法入睡,倚枕沉思。面对秋雨孤灯,他望着身边同他患难与共,为他分忧解愁的小周后,想起前半生的悲欢离合,不禁百感交集,心绪难平,痛觉世事无定,生命短促,大有“今生已矣”之慨。他深悔自己不该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帝王之家,面对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时局一筹莫展;也怪自己当初想皈依佛门,却无勇气斩断同世俗的万缕情丝,倘若昔日能断然超脱红尘,而今就不必因沧海横流而忧心如焚了。眼下,他虽然尚未跨入“不惑”之年,但已早生华发,鬓染秋霜。他对此并不大惊小怪,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像晋朝潘岳那样,写什么《秋兴赋》来惊叹自己双鬓斑白;他认为只要能借助诗酒发泄淤积胸中的愤懑,便是最大限度的自我超度。
想到这里,他蓦然起身,披衣下床,挑灯夜吟,写了一首七律《九月十日偶书》: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写罢,他伏案品味,总感到言未尽意,继而又挥毫填词一首,调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处不堪行。
李煜本想一醉方休,超然物外,置身于“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境地,结果事与愿违,重负难释,反倒闹得“举杯浇愁愁更愁”!待他长夜酒醒,掷笔停吟,已近金鸡报晓、曙色临窗的时分。又一个国事蜩螗的白昼开始了!
在李煜面临国祚衰败、愁苦不已的时刻,身边惟一甘愿并且能够与他有难同当的人,就是他当年背着重病卧床的元配,暗中移情别恋的小周后。然而,这个自幼在珠围翠绕中生长的大家闺秀,不辨菽麦,不谙干戈,加之稚气未脱,涉世有限,更开不出任何有效的治国良方,来帮李煜调治病入膏肓的时局。她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也只有步历代后妃在穷途末路时的后尘,同李煜一道寄情声色,在灯红酒绿中偷安苟活,利用皇家府库里堆金积玉的财富,尽情享乐。
追求纸醉金迷的豪奢生活,李煜可谓驾轻就熟。在娥皇下葬之后,他就殚思竭虑,着手筹划大婚典礼,准备迎娶并册立小周后为尊贵的南唐第一夫人。可是天不作美,他的生母光穆皇太后偏偏在此时谢世,李煜必须遵循古礼尽孝守制三年,遂将婚事拖延下来。
北宋开宝元年(公元968年),李煜守制限期一满,便对臣下旧事重提,策划举行完婚仪式。虽然他与小周后早已实为夫妻,但毕竟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尚未取得朝野认可,以至使娥皇死后中宫长期虚位,无人统摄六宫。为了让小周后名正言顺地入居中宫,宗正卿专折奏请。李煜命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博士陈致雍查阅典籍,详考历代帝王大婚沿革,草拟婚礼程序,并要中书令徐铉、知制诰潘佑参与议定,示意臣下要将大婚办得堂皇体面。
不想,在商议过程中,德高望重的徐铉同少年得志的潘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徐铉主张,国难当头,财力拮据,况且又是续弦,仪式应当尽量从简;潘佑则主张,尽管是续弦,但毕竟还是立后,所以要不惜财力把仪式办得隆重。为此,二人各执一端,引经据典地辩论起来。
徐铉说:“婚礼古不用乐。《礼记·曾子问》有言,‘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
潘佑则说:“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今古不相沿袭,当因时制宜,婚礼还是用乐为好。”
徐铉说:“古来房中乐不设钟鼓。倘若举乐无钟鼓而只有琴瑟,岂不近于不举乐?”
潘佑反驳:“既然用房中乐,就必备钟鼓。这于古有证,《诗经·关雎》云,‘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议及男女交拜之礼,徐铉说:“此礼有先例可循,《后魏书·礼志》曾说,‘后初见君,先拜后起,帝后拜先起。’行夫妇之礼,乃人伦之本,事关上祀宗庙,下继后世,即使人君亦不可例外。”
潘佑对此仍持异议,他说:“此礼纯系士庶之礼。王者岂可与庶人相提并论?人君乃天之骄子,无须屈尊交拜。”
论到车服之制,也是久议不决。老于世故的陈致雍,感到争议双方均言之成理,难以取舍,便如实呈奏李煜定夺。李煜觉得此事不宜钦定,又传旨责成文安郡公徐游评判是非,决定行止。
徐游是徐温的孙子,徐温又是李煜祖父李的养父,由于这层瓜葛,徐游为南唐宗室,论辈份是李煜的族叔,中主执政时就专典宫中营缮之事。因此,他的话语在朝野人士心目当中,虽然说不能达到一言九鼎的程度,但起码也会令人口服,起到消弭争议,暂时协调一致的作用。然而,此公无真才实学,靠祖宗余荫过活,善于察言观色,攀龙附凤。他深知李煜好大喜功,此时又正宠信潘佑,于是便采纳了潘佑的主张。①
李煜的心腹们明知李煜和小周后早已共枕同眠,但为了向朝野士庶宣示皇家明媒正娶的神圣与庄严,还得假戏真做,按照古代婚礼的成规,补办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道手续。②为了履行这些手续,小周后不得不暂时离开后宫,回到周家在金陵购置的私宅小住几日。
按照《礼记·昏义》规定的六礼,从提亲到成婚,一般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个程序。所谓“纳采”,就是男家请人先向女家提亲,如果得到女家允诺,男家再备礼品正式到女家求婚。所谓“问名”,则是男家携带礼品去女家询问女方的姓名和生辰,尤其是询问女方出生的准确年、月、日、时。由于古代计时采用天干地支法,每个时间单位都用两个字(如甲子、乙丑、丙寅等)来标示,所以人的生辰又称“八字”。所谓“纳吉”,是男家根据女家提供的女方八字,经过占卜获得吉兆后,再备礼品前往女家通报,决定同女家联姻。所谓“纳征”,是男家向女家馈赠厚礼,证明两家儿女正式订婚。所谓“请期”,则是男家择定吉日,请求女家赞同婚期。所谓“亲迎”,便是男家后时到女家迎娶。倘在民间,这些手续多由媒妁承办。而在帝王之家,则要下诏委任正、副特使,持节行礼。③
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插曲是“纳采”。依据成规,行此礼必须执雁,俗称“奠雁”。即使皇家,亦莫能外。传说,雁是和美、忠贞的象征。尤其在古人的心目中,雁是最通人性的飞禽,能为人传书,成人之美,又忠诚于伴侣,至死不渝。不巧的是,李煜敕命的特使择定的出行之日,正值深秋。雁本是喜温向暖之鸟,每逢秋分就集结长空,井然有序地变换着“人”字或“一”字队形,径飞岭南,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才相继北归。尽管太常寺在特使启程前派人四出去水乡芦荡寻觅,却不见雁的踪影。无可奈何,只好奏请李煜裁夺。李煜急于完婚,更是急中生智,当即降旨:以鹅代雁。④于是,钦差大臣便怀抱洁白如雪,口衔黄绫聘帖的大鹅,乘坐彩绘一新的官船,从金陵沿江东下,顺水扬帆,直奔小周后的故乡扬州。惟恐白鹅在途中撒野,特用红绸飘带将鹅嘴、鹅翼和鹅腿紧紧束缚起来。
最热闹的还是轰动全城的“亲迎”大典。李煜迎娶小周后这天,曙光刚刚升起,通向宫城的御街两旁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人们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可谓万头攒动,千巷皆空。十里长街,由南向北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箕踞者有之,弯腰者有之,延颈者有之,翘足者亦有之。挤在最后边的人,苦于视线受阻,便索性搬梯爬墙,跃上屋顶,俯身鸟瞰。因为李煜平日出行,无不戒严净街,人们难得一见銮驾阵容。今朝大婚,遇喜开禁,人们无须回避,不仅可以尽兴饱览小周后那金碧辉煌的凤辇,而且还可领略皇家迎亲的浩荡仪仗,以及满载珠光宝气、鎏金溢彩的嫁妆车流。然而,乐极生悲。正当人们聚精会神,看得眼花缭乱之际,突然传来一片凄惨的哭叫声。原来,有几处年久失修的危房,因屋顶聚集人数过多,承受不住重压而倒塌,致使多人受伤或丧生。⑤
这一天,李煜是用皇家规格最高的仪仗来迎娶小周后的。凤辇前有戎装侍卫开道,后有彩衣宫女护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旌旗扇伞,光彩夺目,既羽仪肃穆,又喜气洋洋。⑥特别是仪仗队中那七十二对绛纱宫灯,以及由金石丝竹编组的喧天鼓乐,把迎亲的气氛不断地推向高潮。
这支迎亲队伍,秉承李煜的旨意,为了举行“亲迎”典礼,事前把在宫中“待年”的小周后,临时送到周家在金陵乌衣巷的私宅小住,如今又把她接回宫中正式完婚。他们的洞房设在柔仪殿。这是小周后为了牢记生母训示的为后之道,即身居中宫,对六宫妃嫔要宽仁厚道,待人驭下要温柔和善的信条,时刻用这个殿名来警示自己立身行事。这处洞房是小周后走遍禁苑亲自选定的,又是她指点宫女精心布置的。殿内陈设古色古香,玉鼎金炉,罗帷锦茵,式样考究,应有尽有。光摆放在什样景多宝架上的焚香器皿,就有数十具之多。这些质料名贵、雕饰精美的鼎炉,李煜因其形制各异而分赐嘉名,其中有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等。⑦鼎炉中添加的燃料,则是主香宫女的心血结晶。她们配制这种上好香料,先是取丁香、栈香、檀香、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细研成末,继而匀和十枚鹅梨汁液,盛在银器中,用文火焙干。⑧点燃之后,轻烟袅袅,清香四溢,醒脑开窍,沁人心脾。
在典仪和贴身宫女的引导下,李煜伴着头顶一方绣有龙飞凤舞图案红罗的小周后,走进温馨华丽的洞房,按照既定的程序,举行了坐床,挑“盖头”,饮交杯酒等礼仪。然后,各宫内眷轮番贺喜,直到临近午夜方始告退,李煜和小周后这才喜谐花烛,欢度良宵。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又接连数日举行庆贺仪式,李煜不仅赐宴群臣,还不惜府库钱财,另赐“天下大”,令民众欢宴。韩熙载等大臣对李煜在内外交困、国难连年之时,举行如此豪奢糜费的婚礼颇为不满,纷纷进诗讽谏。李煜正值婚宴的喜庆时刻,心情极好,对臣下的讽谏既未采纳,也未责备。⑨可惜,这些诗今多不传,惟有徐铉留下几首,尚可管中窥豹。其《纳后夕侍宴》云:
天上轩星正,云间湛露垂。
礼容过渭水,宴喜胜瑶池。
彩雾笼花烛,升龙肃羽仪。
君臣欢乐日,文物盛明时。
帘卷银河转,香凝玉漏迟。
华封倾祝意,觞酒与声诗。
另有《纳后侍宴三绝》:
时平物茂岁功成,重翟排云到玉京。
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
银烛金炉禁漏移,月轮初照万年枝。
造舟已似文王事,卜世应同八百期。
汉主承乾帝道光,天下花烛宴昭阳。
六衣盛礼如金屋,彩笔分题似柏梁。⑩
徐这几首讽谏诗,以“汉主承乾帝道光”一首最为坦城和直白,用与汉武帝有关的两个典故以古讽今,警示李煜戒奢。“六衣盛礼如金屋”,是说汉武帝年幼时曾向姑母许诺,待表妹阿娇长大后不仅要迎娶,而且还要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成语的来源。“彩笔分题似柏梁”,是说汉武帝不惜巨资,在未央宫北修建“柏梁台”,纪念妙龄早逝的美妾王夫人。以香柏为梁,黄铜为柱,奢华无比。
小周后履行婚仪之后,再无精神负担,遂将精力全部用到对李煜的体贴和爱护上。她想方设法利用皇家得天独厚的享乐条件为李煜消愁解忧,使他能在诗酒花月中忘却国事带来的烦恼与惊悸。为此,她向工部下达懿旨,要求有司在她与李煜成婚前多次月夜幽会的移风殿,建造了一座花房,内设剔透玲珑,开有无数奇形异状的筒,放置栽有名贵花卉的陶盆,外面套以越州(治会稽,今浙江绍兴)“秘色窑”烧制的“夺得千峰翠色”的瓷盆。由于越窑青瓷,乃为宫廷特供之物,臣庶不得擅用,故称“秘色瓷”。小周后令人将这种名贵瓷器装点的盆花摆满花房,包括梁栋、柱、阶砌等处。放眼望去:青翠欲滴,缤纷艳丽,芳香袭人,一片锦绣。李煜观赏之余,赞不绝口,挥毫题榜,赐名“锦洞天”。紒紜矠又在后苑花丛中,修建几处仅能容纳二人对坐的小巧花亭,顶盖、四柱和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