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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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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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
“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
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
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
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
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
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
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
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
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
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
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
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
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
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
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
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
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
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
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
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
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
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会馆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居、聚会
之用。
  〔3〕长班旧时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
  〔4〕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泰戈尔(R。
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当时他的诗作译成中
文的有《新月集》、《飞鸟集》等。雪莱(P。B。Shelley,1792—1822),英国诗人。
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婚姻自由屡遭迫害。后在海里
覆舟淹死。他的《西风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绍到我国。

  〔5〕庙会又称“庙市”,旧时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

  〔6〕赫胥黎(T。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他的《人类在宇宙间的
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著作。
  〔7〕草标旧时在被卖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草杆,作为出卖的标志。
  〔8〕摩托车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
  〔9〕《诺拉》通译《娜拉》(又译作《推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
《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10〕书券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旧时有的报刊用
它代替现金支付稿酬。
  〔11〕拔贡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二年)选
拔“文行计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示众

  首善之区〔2〕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
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
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
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3〕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
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门前叫喊。声音已经嘶嗄了,
还带些睡意,如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荷阿!馒头包子咧,热的……。”
  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在电杆旁,
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
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
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但胖孩子身体矮,
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他连忙顺
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见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写着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
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这胖子过于横阔,占了两人的
地位,所以续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层,从前面的两个脖子之间伸进脑袋去。
  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
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但是后
面的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妈子却想乘机挤进来了;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文字
虽然还未读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脸:草帽檐下半个鼻子,一张嘴,
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
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
—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
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知道无可措手,只得顺着裤腰右行,
幸而在尽头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
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
  但不多久,小学生却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了。他诧异地四顾:外面围着一圈
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后面是一个赤膊的红
鼻子胖大汉。他这时隐约悟出先前的伟大的障碍物的本体了,便惊奇而且佩服似的
只望着红鼻子。胖小孩本是注视着小学生的脸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转
头去了,在那里是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枝很长的毫毛。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时,是一个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声下气地请教那秃头老头子。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时,
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
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终至于慢慢退后,溜出去了。一个挟洋伞的长子就来补
了缺;秃头也旋转脸去再看白背心。
  长子弯了腰,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忽又站
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们又须竭力伸长了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
像一条死鲈鱼。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
于是又看白背心。长子忽又弯了腰,还要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窥测,但即刻也就立
直,擎起一只手来拚命搔头皮。
  秃头不高兴了,因为他先觉得背后有些不太平,接着耳朵边就有唧咕唧咕的声
响。他双眉一锁,回头看时,紧挨他右边,有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
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说什么,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击,连横阔的胖大汉也不免向前一跄踉。同时,从他肩
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来,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正打在胖孩子的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同时,胖大汉后面就有一个弥勒佛〔4〕似的更圆的胖
脸这么说。
  胖孩子也跄踉了四五步,但是没有倒,一手按着脸颊,旋转身,就想从胖大汉
的腿旁的空隙间钻出去。胖大汉赶忙站稳,并且将屁股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
问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忽然向小学生那一面奔去,
推开他,冲出去了。小学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吓,这孩子……。”总有五六个人都这样说。
  待到重归平静,胖大汉再看白背心的脸的时候,却见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
脯;他慌忙低头也看自己的胸脯时,只见两乳之间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
用手掌拂去了这些汗。
  然而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抱着小孩的老妈子因为在骚扰时四顾,没有留意,
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5〕便碰了站在旁边的车夫的鼻梁。车夫一推,
却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转身去,向着圈外,嚷着要回去了。老妈子先也略略一
跄踉,但便即站定,旋转孩子来使他正对白背心,一手指点着,说道:
  “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空隙间忽而探进一个戴硬草帽的学生模样的头来,将一粒瓜子之类似的东西放
在嘴里,下颚向上一磕,咬开,退出去了。这地方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
土的椭圆脸。
  挟洋伞的长子也已经生气,斜下了一边的肩膊,皱眉疾视着肩后的死鲈鱼。大
约从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原也不易招架的,而况又在盛夏。秃头正仰视
那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仿佛很觉得有趣。胖大汉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
着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好!”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
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
  路对面是胖孩子歪着头,磕睡似的长呼;路上是车夫们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
紧逃出头上的烈日。大家都几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
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立刻散开,都错错落落地走过去。胖大汉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边的槐树
下;长子比秃头和椭圆脸走得快,接近了。车上的坐客依然坐着,车夫已经完全爬
起,但还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围有五六个人笑嘻嘻地看他们。
  “成么?”车夫要来拉车时,坐客便问。
  他只点点头,拉了车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
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
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了。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
磕睡地叫喊——“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二十二期。
  〔2〕首善之区指首都。《汉书·儒林传》载:“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
师始。”这里指北洋军阀时代的首都北京。
  〔3〕铜盏一种杯状小铜器。旧时北京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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