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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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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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
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
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
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
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
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
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
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
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
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
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
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
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
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
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
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
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
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
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
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
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
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
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
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
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
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
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
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
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
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
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
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
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
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原刊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





 。。

                               春末闲谈①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
腰蜂②。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
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青虫或蜘
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
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
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
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
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
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
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
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
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
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③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
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
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
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
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
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④,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
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
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
“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
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⑤么?不是“君
子劳心,小人劳力”⑥么?不是“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⑦么?
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
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
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
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
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
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
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⑧
的留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
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E君的发愁,或者也
不为无因罢,然而俄国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
⑨,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
所做的要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
而我们的工作,却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
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⑩下至
“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
者的进研究室主义⑾,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⑿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
勿动⒀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
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⒁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
国,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
许开口之类,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
此理,固无华夷之限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
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
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
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
⒂。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
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
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是难说。最显著
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⒃之后,罗马诺夫氏竟已
“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无
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
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
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
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
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
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
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
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
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
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的怪物⒄。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
“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
—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
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
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潜⒅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
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
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况且精
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
问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署名
冥昭。
  ② 细腰蜂 在昆虫学上属于膜翅目泥蜂科;关于它的延种方法,我国古代有
各种不同的记载。《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汉代郑玄注:
“蒲卢(按即蜾蠃)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汉代扬雄
《法言·学行》:“螟蠕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
矣。”最先反对上面说法的是六朝时的陶弘景,他在注《本草》“惺斡一名土蜂”
条下说:“(惺斡)虽名土蜂,不就土中作案,谓摙土作房尔。今一种黑色细腰,
衔泥于壁及器物边作房,生子如粟置其中;乃捕草上青蜘蛛十余置其中,仍塞口,
以俟其子大而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竹管中,亦取草上青虫。一名果蠃,《诗》云:
‘螟蛉有子,果蠃负之。’或言细腰蜂无雌,皆取青虫教祝,变成己子,斯为谬矣。”
其后,宋代叶大庆在《考古质疑》卷六中说:“我朝嘉钓中,掌禹锡等按蜀本注云:
‘惺斡即蒲芦,蒲芦即细腰蜂。不特负持桑虫,亦以他虫入穴,用泥封之,数日成
蜂飞去。陶云生子如粟在穴,乃捕他虫为之食。今人有候其封穴,坏而看之,见有
卵如粟,在死虫之上,即如陶说矣。’”
  ③ 发勃耳(1823—1915,) 通译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记》
等。
  ④ E君 爱罗先珂。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⑤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 语见《尚书·洪范》。辟,即天子
或诸侯。
  ⑥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语见《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
力,先王之制也。”“君子”指统治阶级,“小人”指劳动人民。
  ⑦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语见《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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