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要进步或不退步,总须时时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异域,
倘若各种顾忌,各种小心,各种唠叨,这么做即违了祖宗,那么做又象了夷狄,终
生惴惴如在薄冰上,发抖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好东西来。
所以事实上“今不如
古”者,正因为有许多唠叨着“今不如古”的诸位先生们之故。
现在情形还如此。
倘再不放开度量,大胆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则杨光先似的向西洋主
人沥陈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时候,大概是不劳久待的罢。
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
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桢先生却
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
他加以比较研究之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
最
不可解的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
莫非那时的玻璃镜当真
坏到如此,还是因为他老先生又带上了国粹眼镜之故呢?我没有见过古玻璃镜。
这
一点终于猜不透。
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
科学史教篇
观于今之世,不瞿然者几何人哉?自然之力,既听命于人间,发纵指挥,如使
其马,束以器械而用之;交通贸迁,利于前时,虽高山大川,无足沮核②;饥疠之
害减;教育之功全;较以百祀③前之社会,改革盖无烈于是也。孰先驱是,孰偕行
是?察其外状,虽不易于犁然,而实则多缘科学之进步。盖科学者,以其知识,历
探自然见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会,继复流衍,来溅远东,浸及震旦
④,而洪流所向,则尚浩荡而未有止也。观其所发之强,斯足测所蕴之厚,知科学
盛大,决不缘于一朝。索其真源,盖远在夫希腊,既而中止,几一千年,递十七世
纪中叶,乃复决为大川,状益汪洋,流益曼衍,无有断绝,以至今兹。实益骈生,
人间生活之幸福,悉以增进。第相科学历来发达之绳迹,则勤劬艰苦之影在焉,谓
之教训。
希腊罗马科学之盛,殊不逊于艺文。尔时巨制,有毕撒哥拉(Pythagoras)⑤
之生理音阶,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⑥之解剖气象二学,柏拉图(Platon)⑦
之《谛妙斯篇》(Timaeus)暨《邦国篇》,迪穆克黎多(Demokritos)⑧之“质点
论”,至流质力学则癙于亚勒密提士(Archimedes)⑨,几何则建于宥克立(Eukl
eides)⑩,械具学则成于希伦(Heron)⑾,此他学者,犹难列举。其亚利山德大
学⑿,特称学者渊薮,藏书至十万余卷,较以近时,盖无愧色。而思想之伟妙,亦
至足以铄今。盖尔时智者,实不仅启上举诸学之端而已,且运其思理,至于精微,
冀直解宇宙之元质⒀,德黎(Thales)谓水,亚那克希美纳(Anaximenes)⒁谓气,
希拉克黎多(Herakleitos)⒂谓火。其说无当,固不俟言。华惠尔⒃尝言其故曰,
探自然必赖夫玄念⒄,而希腊学者无有是,即有亦极微,盖缘定此念之意义,非名
学⒅之助不为功也。(中略)而尔时诸士,直欲以今日吾曹滥用之文字,解宇宙之
玄纽⒆而去之。然其精神,则毅然起叩古人所未知,研索天然,不肯止于肤廓,方
诸近世,直无优劣之可言。盖世之评一时代历史者,褒贬所加,辄不一致,以当时
人文所现,合之近今,得其差池,因生不满。若自设为古之一人,返其旧心,不思
近世,平意求索,与之批评,则所论始云不妄,略有思理之士,无不然矣。若据此
立言,则希腊学术之隆,为至可褒而不可黜;其他亦然。世有哂神话为迷信,斥古
教为谫陋者,胥自迷之徒耳,足悯谏也。盖凡论往古人文,加之轩轾,必取他种人
与是相当之时劫,相度其所能至而较量之,决论之出,斯近正耳。惟张皇近世学说,
无不本之古人,一切新声,胥为绍述,则意之所执,与蔑古亦相同。盖神思⒇一端,
虽古之胜今,非无前例,而学则构思验实,必与时代之进而俱升,古所未知,后无
可愧,且亦无庸讳也。昔英人设水道于天竺(22),其国人恶而拒之,有谓水道本创
自天竺古贤,久而术失,白人不过窃取而更新之者,水道始大行。旧国笃古之余,
每至不惜于自欺如是。震旦死抱国粹之士,作此说者最多,一若今之学术艺文,皆
我数千载前所已具。不知意之所在,将如天竺造说之人,聊弄术以入新学,抑诚尸
祝(23)往时,视为全能而不可越也?虽然,非是不协不听之社会,亦有罪焉已。
希腊既苓落,罗马亦衰,而亚剌伯人继起,受学于那思得理亚与僦思(24)人,
翻译诠释之业大盛;眩其新异,妄信以生,于是科学之观念漠然,而进步亦遂止。
盖希腊罗马之科学,在探未知,而亚剌伯之科学,在模前有,故以注疏易征验,以
评骘代会通,博览之风兴,而发见之事少,宇宙见象,在当时乃又神秘而不可测矣。
怀念既尔,所学遂妄,科学隐,幻术兴,天学(25)不昌,占星(26)代起,所谓点金
通幽(27)之术,皆以癙也。顾亦有不可贬者,为尔时学士,实非懒散而无为,精神
之弛,因入退守;徒以方术之误,结果乃止于无功,至所致力,固有足以惊叹。如
当时回教新立,政事学术,相辅而蒸,可尔特跋(28)暨巴格达德(29)之二帝,对峙
东西,竞导希腊罗马之学,传之其国,又好读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书。而学校亦林
立,以治文理数理爱智质学(30)及医药之事;质学有醇酒(31)硝硫酸之发明,数学
有代数三角之进步;又复设度测地,以摆计时,星表(32)之作,亦始此顷,其学术
之盛,盖几世界之中枢矣。而景教子弟,复多出入于日斯巴尼亚(33)之学校,取亚
剌伯科学而传诸宗邦,景教国之学术,为之一振;递十一世纪,始衰微也。赫胥黎
作《十九世纪后叶科学进步志》,论之曰,中世学校,咸以天文几何算术音乐为高
等教育之四分科,学者非知其一,不足称有适当之教育;今不遇此,吾徒耻之。此
其言表,与震旦谋新之士,大号兴学者若同,特中之所指,乃理论科学居其三,非
此之重有形应用科学而又其方术者,所可取以自涂泽其说者也。
时亚剌伯虽如是,而景教诸国,则于科学无发扬。且不独不发扬而已,又进而
摈斥夭阏(34)之,谓人之最可贵者,无逾于道德上之义务与宗教上之希望,苟致力
于科学,斯谬用其所能。有拉克坦谛(Lactantius)(35)者,彼教之能才也,尝曰,
探万汇之原因,问大地之动定,谈月表之隆陷,究星辰之悬属,考成天之质分,而
焦心苦思于此诸问端者,犹絮陈未见之国都,其愚为不可几及。贤者如是,庸俗可
知,科学之光,遂以黯淡。顾大势如是,究亦不起于无因。准丁达尔(J.Tyndall)
(36)言,则以其时罗马及他国之都,道德无不颓废,景教适以时起,宣福音于平人,
制非极严,不足以矫俗,故宗徒之遘害虽多,而终得以制胜。惟心意之受婴久,斯
痕迹之漫漶也难,于是虽奉为灵粮(37)之圣文,亦以供科学之判决。见象如是,夫
何进步之可期乎?至厥后教会与列国政府间之冲突,亦于究之受妨,与有力也。
由是观之,可知人间教育诸科,每不即于中道,甲张则乙弛,乙盛则甲衰,迭代往
来,无有纪极。如希腊罗马之科学,以极盛称,迨亚剌伯学者兴,则一归于学古;
景教诸国,则建至严之教,为德育本根,知识之不绝者如线。特以世事反复,时势
迁流,终乃屹然更兴,蒸蒸以至今日。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
起伏万状,进退久之而达水裔,盖诚言哉。且此又不独知识与道德为然也,即科学
与美艺之关系亦然。欧洲中世,画事各有原则,迨科学进,又益以他因,而美术为
之中落,迨复遵守,则车免近事耳。惟此消长,论者亦无利害之可言,盖中世宗教
暴起,压抑科学,事或足以震惊,而社会精神,乃于此不无洗涤,熏染陶冶,亦胎
嘉葩。二千年来,其色益显,或为路德(38),或为克灵威尔(39),为弥耳敦(40),
为华盛顿(41),为嘉来勒(42),后世瞻思其业,将孰谓之不伟欤?此其成果,以偿
沮遏科学之失,绰然有余裕也。盖无间教宗学术美艺文章,均人间曼衍之要旨,定
其孰要,今兹未能。惟若眩至显之实利,摹至肤之方术,则准史实所垂,当反本心
而获恶果,可决论而已。此何以故?则以如是种人之得久,盖于文明政事二史皆未
之见也。
迄今所述,止于昏黄(43),若去而求明星于尔时,则亦有可言者一二,如十二
世纪有摩格那思(A.Magnus)(44),十三世纪有洛及培庚(RogerBacon生一二一四
年,中国所习闻者生十六世纪与此异)(45),尝作书论失学之故,画恢复之策,中
多名言,至足称述;然其见知于世,去今才百余年耳。书首举失学元因凡四:曰摹
古,曰伪智,曰泥于习,曰惑于常。(46)近世华惠尔亦论之,籍当时见象,统归四
因,与培庚言殊异,因一曰思不坚,二曰卑琐,三曰不假之性,四曰热中之性,(4
7)且多援例以实之。丁达尔后出,于第四因有违言,谓热中妨学,盖指脑之弱者耳,
若其诚强,乃反足以助学。科学者耄,所发见必不多,此非智力衰也,正坐热中之
性渐微故。故人有谓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力分者,此其说为不真,使诚脱是力之
鞭策而惟知识之依,则所营为,特可悯者耳。发见之故,此其一也。今更进究发见
之深因,则尤有大于此者。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
科学的理想之感动,古今知名之士,概如是矣。阑喀(48)曰,孰辅相人,而使得至
真之知识乎?不为真者,不为可知者,盖理想耳。此足据为铁证者也。英之赫胥黎,
则谓发见本于圣觉(49),不与人之能力相关;如是圣觉,即名曰真理发见者。有此
觉而中才亦成宏功,如无此觉,则虽天纵之才,事亦终于不集。说亦至深切而可听
也。茀勒那尔(50)以力数学之研究有名,尝柬其友曰,名誉之心,去己久矣。吾今
所为,不以令誉,特以吾意之嘉受耳。其恬淡如是。且发见之誉大矣,而威累司(5
1)逊其成就于达尔文,本生付其勤劬于吉息霍甫,(52)其谦逊又如是。故科学者,
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
即其他事业,亦胥如此矣。若曰,此累叶之言,皆空虚而无当于实欤?则曰然亦近
世实益增进之母耳。此述其母,为厥子故,即以慰之。
前此黑暗期中,虽有图复古(53)之一二伟人出,而终亦不能如其所期,东方之
光,盖实作于十五六两世纪顷。惟苓落既久,思想大荒,虽冀履前人之旧迹,亦不
可以猝得,故直近十七世纪中叶,人始诚闻夫晓声,回顾其前,则歌白尼(N.Cop
ernicus)首出,说太阳系,开布勒(J.Kepler)〔54〕行星运动之继续之,此
他有格里累阿(Galileo Galilei)(55),于星力二学,多所发明,又善导人,使事
斯学;后复有思迭文(S.Stevin)(56)之机械学,吉勒裒德(W.Gilbert)(57)之
磁学,哈维(W.Har-vey)(58)之生理学。法朗西意大利诸国学校,则解剖之学大
盛;科学协会亦始立,意之林舍亚克特美(Accademiadel Lincei)(59)即科学研究
之渊薮也。事业之盛,足惊叹矣。夫气运所趣既如此,则桀士自以笃生,故英则有
法朗希思培庚(60),法则有特嘉尔(61)。培庚(F.Bacon1561—1626)著书,序古
来科学之进步,与何以达其主的之法曰《格致新机》。虽后之结果,不如著者所希,
而平议其业,决不可云不伟。惟中所张主,为循序内籀之术,而不更云征验:后以
是多讶之。顾培庚之时,学风至异,得一二琐末之事实,辄视为大法之前因,培庚
思矫其俗,势自不得不斥前古悬拟夸大之风,而一偏于内籀,则其不崇外籀(62)之
事,固非得已矣。况此又特未之语耳,察其思惟,亦非偏废;氏所述理董自然见象
者凡二法:初由经验而入公论(63),次更由公论而入新经验。故其言曰,事物之成,
以手乎,抑以心乎?此不完于一。必有机械而辅以其他,乃以具足焉。(64)盖事业
者,成以手,亦赖乎心者也。观于此言,则《新机论》第二分中,当必有言外籀者,
然其第二分未行世也。顾由是而培庚之术为不完,凡所张皇,仅至具足内籀而止。
内籀之具足者,不为人所能,其所成就,亦无逾于实历;就实历而探新理,且更进
而窥宇宙之大法,学者难之。况悬拟虽培庚所不喜,而今日之有大功于科学,致诸
盛大之域者,实多悬拟为之乎?然其说之偏于一方,视为匡世之术可耳,无足深难
也。
后斯人几三十年,有特嘉尔(R.Descartes1596—1650)生于法,以数学名,
近世哲学之基,亦赖以立。尝屹然扇尊疑之大潮,信真理之有在,于是专心一志,
求基础于意识,觅方术于数理。其言有曰,治几何者,能以至简之名理,会解定理
之繁多。吾因悟凡人智以内事,亦咸得以如是法解。若不以不真者为真,而履当履
之道,则事之不成物之不解者,将无有矣。(65)故其哲理,盖全本外籀而成,扩而
用之,即以驭科学,所谓由因入果,非自果导因,为其著《哲学要义》中所自述,
亦特嘉尔方术之本根,思理之枢机也。至其方术,则论者亦谓之不完,奉而不贰,
弊亦弗异于偏倚培庚之内籀,惟于过重经验者,可为救正之用而已。若其执中,则
偏于培庚之内籀者固非,而笃于特嘉尔之外籀者,亦不云是。二术俱用,真理始昭,
而科学之有今日,亦实以有会二术而为之者故。如格里累阿,如哈维,如波尔(R.
Boyle)(66),如奈端(I.Newton)(67),皆偏内籀不如培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