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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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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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邦所可活剥;示其内质,冀略有所悟解而已。
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三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

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

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4
8)。
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
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术文
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后,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
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
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
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
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
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
故文章
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
盖缘人在两间,必有时自觉
以勤勉,有时丧我而惝恍,时必致力于善生(50),时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乐,
时或活动于现实之区,时或神驰于理想之域;苟致力于其偏,是谓之不具足。
严冬
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
文章不用之用,
其在斯乎?约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

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
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
涵养人之神思,
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此他丽于文章能事者,犹有特殊之用一。
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机,
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
所谓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
此为诚理,
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
如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
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
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
惟文章亦然,虽缕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
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
如热带人既见
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
昔爱诺尔特(M.Arnold)(52)氏以
诗为人生评骘,亦正此意。
故人若读鄂谟(Homeros)(53)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
且自与人生会,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
此其效力,有教示意;
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实示之。
凡苓落颓
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顾有据群学(54)见地以观诗者,其为说复异:要在文章与道德之相关。
谓诗有
主分,曰观念之诚。
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

得诚奈何?则曰在据极溥博之经验。
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

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
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
诗与道
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
非如是者,必与群法僢驰(55)。
以背
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
观念之诚失,
其诗宜亡。
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
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

无邪之说,实与此契。
苟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虑操此说以力削其萌蘖者,尚有徒
也。
而欧洲评骘之士,亦多抱是说以律文章。
十九世纪初,世界动于法国革命之风
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腊皆兴起,往之梦意,一晓而苏;惟英国较无动。
顾上
下相,时有不平,而诗人裴伦,实生此际。
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辈,
为文率平妥翔实,与旧之宗教道德极相容。
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
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
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但。
此言始
于苏惹(R.Southey)(57),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P.B.Shelley)(58)以
下数人,至今不废。
苏惹亦诗人,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
裴伦甚力。
裴伦亦以恶声报之,谓之诗商。
所著有《纳尔逊传》(TheLife of Lor
d Nelson)今最行于世。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
复抽其肋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
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
伊甸有树,
一曰生命,一曰知识。
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半(59)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
命知识。
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则既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
于子孙,无不如是。
英诗人弥耳敦(J.Milton),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 P
aradise Lost)(60),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
撒但为状,复至
狞厉。
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
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
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
故世
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
然为基督宗徒,则身被此名,
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思之士,不任受也。

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61)。
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
事,尝出所有以献神。
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
终杀之。
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
裴伦取其事作传奇(62),于神多所
诘难。
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
迄今日评骘之士,
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
尔时独穆亚(Th.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
伟大。
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
曼(J.P.Eckermann)(64)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
《约》又记凯因既
流,亚当更得一子,历岁永永,人类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恶事。
主神乃悔,
将殄之。
有挪亚独善事神,神令致亚斐木为方舟,(65)将眷属动植,各从其类居之。

遂作大雨四十昼夜,洪水泛滥,生物灭尽,而挪亚之族独完,水退居地,复生子孙,
至今日不绝。
吾人记事涉此,当觉神之能悔,为事至奇;而人之恶撒但,其理乃无
足诧。
盖既为挪亚子孙,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战战兢兢,绳其祖武(66),冀
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舟耳。
抑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67)一事,
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bra)(68),
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
撒但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
独众马怒其
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踀之,斯足悯叹焉耳。


                                   四

  裴伦名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亚(70)海贼蒲隆(Burun)
族。
其族后居诺曼(71),从威廉入英,递显理二世时,始用今字。
裴伦以千七百八
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伦敦,十二岁即为诗;长游堪勃力俱大学(72)不成,渐决
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73)及小亚细亚,历审其天物之美,
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74)二卷,波谲
云诡,世为之惊绝。
次作《不信者》(The Giaour)(75)暨《阿毕陀斯新妇行》
(TheBrideof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
前者记不信者(对回教而言)通哈山
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后终归而杀哈山,诣庙自忏;绝望之悲,溢
于毫素,读者哀之。
次为女子苏黎加爱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舍林出奔,
已而被获,舍林斗死,女亦终尽;其言有反抗之音。
迫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赋《海
贼》(The Corsair)之诗。
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德,
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
孤舟利剑,所向悉如其意。

独家有爱妻,他更无有;往虽有神,而康拉德早弃之,神亦已弃康拉德矣。
故一剑
之力,即其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
权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
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
若问定命之何如?则曰,在鞘中,一旦外辉,彗
且失色而已。
然康拉德为人,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尝欲尽其心力,以致
益于人间;比见细人蔽明,谗谄害聪,凡人营营,多猜忌中伤之性,则渐冷淡,则
渐坚凝,则渐嫌厌;终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
所向无不抗战。
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
一日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
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遇从者于波上,乃大呼曰,此吾舟,此吾血色之
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然归故家,则银釭暗而爱妻逝矣。
既而康拉德亦失去,其
徒求之波间海角,踪迹奇然,独有以无量罪恶,系一德义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

裴伦之祖约翰(76),尝念先人为海王,因投海军为之帅;裴伦赋此,缘起似同;有
即以海贼字裴伦者,裴伦闻之窃喜,则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变相,殆无可
疑已。
越三月,又作赋曰《罗罗》(Lara),记其人尝杀人不异海贼,后图起事,
败而伤,飞矢来贯其胸,遂死。
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为状惨烈,莫
可比方。
此他犹有所制,特非雄篇。
其诗格多师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锐意于小说,
不复为诗,避裴伦也。
已而裴伦去其妇,世虽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难之,每临会议,
嘲骂即四起,且禁其赴剧场。
其友穆亚为之传,评是事曰,世于裴伦,不异其母,
忽爱忽恶,无判决也。
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
中国汉晋
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
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析
者。
(77)东方恶习,尽此数言。
然裴伦之祸,则缘起非如前陈,实反由于名盛,社
会顽愚,仇敌窥覗,乘隙立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若颂高官而厄寒士者,其污且
甚于此矣。
顾裴伦由是遂不能居英,自曰,使世之评骘诚,吾在英为无值,若评骘
谬,则英于我为无值矣。
吾其行乎?然未已也,虽赴异邦,彼且蹑我。
已而终去英
伦,千八百十六年十月,抵意太利。
自此,裴伦之作乃益雄。

  裴伦在异域所为文,有《哈洛尔特游草》之续,《堂祥》(DonJuan)(78)之诗,
及三传奇称最伟,无不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
一曰《曼弗列特》(Manf
red),记曼以失爱绝欢,陷于巨苦,欲忘弗能,鬼神见形问所欲,曼云欲忘,鬼神
告以忘在死,则对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复衷疑而弗信也。
后有魅来降曼弗列特,
而曼忽以意志制苦,毅然斥之曰,汝曹决不能诱惑灭亡我。
(中略)我,自坏者也。

行矣,魅众!死之手诚加我矣,然非汝手也。
意盖谓己有善恶,则褒贬赏罚,亦悉
在己,神天魔龙,无以相凌,况其他乎?曼弗列特意志之强如是,裴伦亦如是。

者或以拟瞿提之传奇《法斯忒》(Faust)(79)云。
二曰《凯因》(Cain),典据已
见于前分,中有魔曰卢希飞勒(80),导凯因登太空,为论善恶生死之故,凯因悟,
遂师摩罗。
比行世,大遭教徒攻击,则作《天地》(Heavenand Earth)以报之,英
雄为耶彼第,博爱而厌世,亦以诘难教宗,鸣其非理者。
夫撒但何由癙乎?以彼教
言,则亦天使之大者,徒以陡起大望,生背神心,败而堕狱,是云魔鬼。
由是言之,
则魔亦神所手创者矣。
已而潜入乐园,至善美安乐之伊甸,以一言而立毁,非具大
能力,易克至是?伊甸,神所保也,而魔毁之,神安得云全能?况自创恶物,又从
而惩之,且更瓜蔓以惩人,其慈又安在?故凯因曰,神为不幸之因。
神亦自不幸,
手造破灭之不幸者,何幸福之可言?而吾父曰,神全能也。
问之曰,神善,何复恶
邪,则曰,恶者,就善之道尔。
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
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
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
营营而建伽兰焉。

  卢希飞勒不然,曰吾誓之两间,吾实有胜我之强者,而无有加于我之上位。

胜我故,名我曰恶,若我致胜,恶且在神,善恶易位耳。
此其论善恶,正异尼耙。

尼耙意谓强胜弱故,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此则以恶为弱之冤谥。

故尼耙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好恶至不同,特图强则
一而已。
人谓神强,因亦至善。
顾善者乃不喜华果,特嗜腥膻,凯因之献,纯洁无
似,则以旋风振而落之。
人类之始,实由主神,一拂其心,即发洪水,并无罪之禽
虫卉木而殄之。
人则曰,爰灭罪恶,神可颂哉!耶彼第乃曰,汝得救孺子众!汝以
为脱身狂涛,获天幸欤?汝曹偷生,逞其食色,目击世界之亡,而不生其悯叹;复
无勇力,敢当大波,与同胞之人,共其运命;偕厥考逃于方舟,而建都邑于世界之
墓上,竟无惭耶?然人竟无惭也,方伏地赞颂,无有休止,以是之故,主神遂强。

使众生去而不之理,更何威力之能有?人既授神以力,复假之以厄撒但;而此种人,
又即主神往所殄灭之同类。
以撒但之意观之,其为顽愚陋劣,如何可言?将晓之欤,
则音声未宣,众已疾走,内容何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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