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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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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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是外国人,被打得头破血出,固然不成问题,即使死了,开同乡会,打电报也都
没有用的,……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起同乡会。
  半夜以后,是别一种世界,还剩着白天脾气是不行的。有一夜,已经三点半钟
了,我在译一篇东西,还没有睡觉。忽然听得路上有人低声的在叫谁,虽然听不清
楚,却并不是叫阿金,当然也不是叫我。我想:这么迟了,还有谁来叫谁呢?同时
也站起来,推开楼窗去看去了,却看见一个男人,望着阿金的绣阁的窗,站着。他
没有看见我。我自悔我的莽撞,正想关窗退回的时候,斜对面的小窗开处,已经现
出阿金的上半身来,并且立刻看见了我,向那男人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用手向
我一指,又一挥,那男人便开大步跑掉了。我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做了甚么错事
似的,书译不下去了,心里想:以后总要少管闲事,要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炸弹落于侧而身不移!……
  但在阿金,却似乎毫不受什么影响,因为她仍然嘻嘻哈哈。不过这是晚快边才
得到的结论,所以我真是负疚了小半夜和一整天。这时我很感激阿金的大度,但同
时又讨厌了她的大声会议,嘻嘻哈哈了。自有阿金以来,四围的空气也变得扰动了,
她就有这么大的力量。这种扰动,我的警告是毫无效验的,她们连看也不对我看一
看。有一回,邻近的洋人说了几句洋话,她们也不理;但那洋人就奔出来了,用脚
向各人乱踢,她们这才逃散,会议也收了场。这踢的效力,大约保存了五六夜。
  此后是照常的嚷嚷;而且扰动又廓张了开去,阿金和马路对面一家烟纸店里的
老女人开始奋斗了,还有男人相帮。她的声音原是响亮的,这回就更加响亮,我觉
得一定可以使二十间门面以外的人们听见。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大批人。论战的将
近结束的时候当然要提到“偷汉”之类,那老女人的话我没有听清楚,阿金的答复
是:
  “你这老×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
  这恐怕是实情,看客似乎大抵对她表同情,“没有人要”的老×战败了。这时
踱来了一位洋巡捕,反背着两手,看了一会,就来把看客们赶开;阿金赶紧迎上去,
对他讲了一连串的洋话。洋巡捕注意的听完之后,微笑的说道:
  “我看你也不弱呀!”
  他并不去捉老×,又反背着手,慢慢的踱过去了。这一场巷战就算这样的结束。
但是,人间世的纠纷又并不能解决得这么干脆,那老×大约是也有一点势力的。第
二天早晨,那离阿金家不远的也是外国人家的西崽忽然向阿金家逃来。后面追着三
个彪形大汉。西崽的小衫已被撕破,大约他被他们诱出外面,又给人堵住后门,退
不回去,所以只好逃到他爱人这里来了。爱人的肘腋之下,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
伊孛生(H.Ibsen)戏剧里的彼尔·干德,就是失败之后,终于躲在爱人的裙边,
听唱催眠歌的大人物。但我看阿金似乎比不上瑙威女子,她无情,也没有魄力。独
有感觉是灵的,那男人刚要跑到的时候,她已经赶紧把后门关上了。那男人于是进
了绝路,只得站住。这好像也颇出于彪形大汉们的意料之外,显得有些踌蹰;但终
于一同举起拳头,两个是在他背脊和胸脯上一共给了三拳,仿佛也并不怎么重,一
个在他脸上打了一拳,却使它立刻红起来。这一场巷战很神速,又在早晨,所以观
战者也不多,胜败两军,各自走散,世界又从此暂时和平了。然而我仍然不放心,
因为我曾经听人说过:所谓“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之间的时日。
  但是,过了几天,阿金就不再看见了,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复。补了
她的缺的是一个胖胖的,脸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气的娘姨,已经二十多天,还很安静,
只叫了卖唱的两个穷人唱过一回“奇葛隆冬强”的《十八摸》之类,那是她用“自
食其力”的余闲,享点清福,谁也没有话说的。只可惜那时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
连阿金的爱人也在内,保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发生巷战。但我却也叨光听到了男嗓子
的上低音(barytone)的歌声,觉得很自然,比绞死猫儿似的《毛毛雨》要好得天
差地远。
  阿金的相貌是极其平凡的。所谓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难记住,不到一个月,
我就说不出她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来了。但是我还讨厌她,想到“阿金”这两个字
就讨厌;在邻近闹嚷一下当然不会成这么深仇重怨,我的讨厌她是因为不消几日,
她就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
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
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
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
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
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
  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却为了区区一个阿金,连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
起来了,虽然圣人和凡人不能相比,但也可见阿金的伟力,和我的满不行。我不想
将我的文章的退步,归罪于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议论,也很近于迁怒,但
是,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条路,却是的确的。
  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

  12月21日

                               奔月〔1〕

                                   一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
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
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垃圾堆边懒懒地
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
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
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
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
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
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
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
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
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
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
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
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
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
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
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
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
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
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
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
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
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
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
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
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
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
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
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
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
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
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
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
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
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
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二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
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足辟'出堂前,一面洗
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
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
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
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
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
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
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
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
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
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
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
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
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
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
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8〕。”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
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
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
合伙,全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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