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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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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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这面跑来了,大约怕姜汤泼出罢,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来。叔齐谢了她的好意。她看见伯夷已经自己醒来
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劝他仍旧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
辣,一定不肯喝。
  “这怎么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呢。
我们的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她显然有点不高兴。
  叔齐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劝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还很多,便说自
己也正在胃气痛,统统喝掉了。眼圈通红的,恭敬的夸赞了姜汤的力量,谢了那太
太的好意之后,这才解决了这一场大纠纷。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倒也并没有什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够起床了,虽
然前额上肿着一大块——然而胃口坏。官民们都不肯给他们超然,时时送来些搅扰
他们的消息,或者是官报,或者是新闻。十二月底,就听说大军已经渡了盟津,诸
侯无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钞本来。〔13〕
  这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的,怕他们眼睛花,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一般大。不过
伯夷还是懒得看,只听叔齐朗诵了一遍,别的倒也并没有什么,但是“自弃其先祖
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14〕这几句,断章取义,却好像很伤了自己的心。

  传说也不少: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们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15〕有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
有七十万,其实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路
了。〔16〕
  这两种传说,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胜仗,却似乎确实的。此后又时时听到
运来了鹿台的宝贝,巨桥的白米〔17〕,就更加证明了得胜的确实。伤兵也陆陆续
续的回来了,又好像还是打过大仗似的。凡是能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抵在茶馆,
酒店,理发铺,以及人家的檐前或门口闲坐,讲述战争的故事,无论那里,总有一
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觉得怎么凉,往往到夜里还讲得
很起劲。
  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总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睡觉还照先前一样,天
一暗就上床,然而总是睡不着。伯夷只在翻来复去,叔齐听了,又烦躁,又心酸,
这时候,他常是重行起来,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走走,或者练一套太极拳。
  有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静静的了,门口却还有人在谈天。叔齐
是向来不偷听人家谈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妈的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说话的大约是回来的伤兵。“妈的,
他堆好宝贝,自己坐在中央,就点起火来。”
  “阿唷,这可多么可惜呀!”这分明是管门人的声音。
  “不慌!只烧死了自己,宝贝可没有烧哩。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
他们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们招呼他们道:‘纳福呀!’他们就都磕头。
一直进去,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
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箭……”
  “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一人问道。
  “谁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头,嚓!砍
下他的脑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叔齐吃了一惊。
  “之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哼,早已统统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
拔出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在小白旗上。这么一来……”
〔18〕
  “那两个姨太太真的漂亮吗?”管门人打断了他的话。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时金创还很疼,没有挤近去看。”
  “他们说那一个叫作妲己〔19〕的是狐狸精,只有两只脚变不成人样,便用布
条子裹起来:真的?”
  “谁知道呢。我也没有看见她的脚。可是那边的娘儿们却真有许多把脚弄得好
像猪蹄子的。”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到他们从皇帝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便双眉一皱,
连忙掩住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轻轻的问道:
  “你又去练拳了么?”
  叔齐不回答,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弯下腰,告诉了他刚才听来
的一些话。这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终于是叔齐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
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样看来,这
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那么,怎么好呢?”伯夷问。
  “我看还是走……”
  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东
西是什么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0〕,或者竟会有苍术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轻松了。叔齐重复解衣躺下,不多久,就听到伯夷
讲梦话;自己也觉得很有兴致,而且仿佛闻到茯苓的清香,接着也就在这茯苓的清
香中,沉沉睡去了。

                                   四

  第二天,兄弟俩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毕,毫不带什么东西,其实也并无东
西可带,只有一件老羊皮长袍舍不得,仍旧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饼,
推称散步,一径走出养老堂的大门;心里想,从此要长别了,便似乎还不免有些留
恋似的,回过头来看了几眼。
  街道上行人还不多;所遇见的不过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边打水。将近郊外,
太阳已经高升,走路的也多起来了,虽然大抵昂看头,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见他们,
却还是照例的让路。树木也多起来了,不知名的落叶树上,已经吐着新芽,一望好
像灰绿的轻烟,其间夹着松柏,在蒙胧中仍然显得很苍翠。
  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齐觉得仿佛年青起来,脚步轻松,心里也
很舒畅了。
  到第二天的午后,迎面遇见了几条岔路,他们决不定走那一条路近,便检了一
个对面走来的老头子,很和气的去问他。
  “阿呀,可惜,”那老头子说。“您要是早一点,跟先前过去的那队马跑就好
了。现在可只得先走这条路。前面岔路还多,再问罢。”
  叔齐就记得了正午时分,他们的确遇见过几个废兵,赶着一大批老马,瘦马,
跛脚马,癞皮马,从背后冲上来,几乎把他们踏死,这时就趁便问那老人,这些马
是赶去做什么的。
  “您还不知道吗?”那人答道。“我们大王已经‘恭行天罚’,用不着再来兴
师动众,所以把马放到华山脚下去的。这就是‘归马于华山之阳’呀,您懂了没有?
我们还在‘放牛于桃林之野’〔21〕哩!吓,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饭了。”
  然而这竟是兜头一桶冷水,使两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但仍然不动声色,谢
过老人,向着他所指示的路前行。无奈这“归马于华山之阳”,竟踏坏了他们的梦
境,使两个人的心里,从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心里忐忑,嘴里不说,仍是走,到得傍晚,临近了一座并不很高的黄土冈,上
面有一些树林,几间土屋,他们便在途中议定,到这里去借宿。
  离土冈脚还有十几步,林子里便窜出五个彪形大汉来,头包白布,身穿破衣,
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个都是木棍。一到冈下,便一字排开,拦住去路,一同
恭敬的点头,大声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们俩都吓得倒退了几步,伯夷竟发起抖来,还是叔齐能干,索性走上前,问
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小人就是华山大王小穷奇〔22〕,”那拿刀的说,“带了兄弟们在这里,要
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
  “我们那里有钱呢,大王。”叔齐很客气的说。“我们是从养老堂里出来的。”

  “阿呀!”小穷奇吃了一惊,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是‘天下之
大老也’〔23〕了。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留下一点纪念
品……”他看见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您老还要谦
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
  伯夷叔齐立刻擎起了两只手;一个拿木棍的就来解开他们的皮袍,棉袄,小衫,
细细搜检了一遍。
  “两个穷光蛋,真的什么也没有!”他满脸显出失望的颜色,转过头去,对小
穷奇说。
  小穷奇看出了伯夷在发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说道:
  “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24〕,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玩
意儿的。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没有话好回答,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和叔齐迈开大步,眼看着地,向前
便跑。这时五个人都已经站在旁边,让出路来了。看见他们在面前走过,便恭敬的
垂下双手,同声问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么?”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齐且走且说,一面不住的点着头。

                                   五

  “归马于华山之阳”和华山大王小穷奇,都使两位义士对华山害怕,于是从新
商量,转身向北,讨着饭,晓行夜宿,终于到了首阳山〔25〕。
  这确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没有大树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强盗:
是理想的幽栖之所。两人到山脚下一看,只见新叶嫩碧,土地金黄,野草里开着些
红红白白的小花,真是连看看也赏心悦目。他们就满心高兴,用拄杖点着山径,一
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头,好像岩洞的处所,坐了下来,一面擦着
汗,一面喘着气。
  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倦鸟归林,啾啾唧唧的叫着,没有上山时候那么清静
了,但他们倒觉得也还新鲜,有趣。在铺好羊皮袍,准备就睡之前,叔齐取出两个
大饭团,和伯夷吃了一饱。这是沿路讨来的残饭,因为两人曾经议定,“不食周粟”,
只好进了首阳山之后开始实行,所以当晚把它吃完,从明天起,就要坚守主义,绝
不通融了。
  他们一早就被乌老鸦闹醒,后来重又睡去,醒来却已是上午时分。伯夷说腰痛
腿酸,简直站不起;叔齐只得独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东西。他走了一些时,竟
发见这山的不高不深,没有虎狼盗贼,固然是其所长,然而因此也有了缺点:下面
就是首阳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并且有进来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
果子之类,一颗也找不出,大约早被他们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虽然有松树,却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
即使有,自己也不带锄头,没有法子想。接着又想到苍术,然而他只见过苍术的根,
毫不知道那叶子的形状,又不能把满山的草都拔起来看一看,即使苍术生在眼前,
也不能认识。心里一暴躁,满脸发热,就乱抓了一通头皮。
  但是他立刻平静了,似乎有了主意,接着就走到松树旁边,摘了一衣兜的松针,
又往溪边寻了两块石头,砸下松针外面的青皮,洗过,又细细的砸得好像面饼,另
寻一片很薄的石片,拿着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么捞儿〔26〕没有?我是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响了好半天了。”伯
夷一望见他,就问。
  “大哥,什么也没有。试试这玩意儿罢。”
  他就近拾了两块石头,支起石片来,放上松针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
实在是许多工夫,才听得湿的松针面有些吱吱作响,可也发出一点清香,引得他们
俩咽口水。叔齐高兴得微笑起来了,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去拜寿,
在寿筵上听来的方法。
  发香之后,就发泡,眼见它渐渐的干下去,正是一块糕。叔齐用皮袍袖子裹着
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终于拗下一角来,连
忙塞进嘴里去。
  他愈嚼,就愈皱眉,直着脖子咽了几咽,倒哇的一声吐出来了,诉苦似的看着
叔齐道:
  “苦……粗……”
  这时候,叔齐真好像落在深潭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
嚼起来,可真也毫没有可吃的样子:苦……粗……
  叔齐一下子失了锐气,坐倒了,垂了头。然而还在想,挣扎的想,仿佛是在爬
出一个深潭去。爬着爬着,只向前。终于似乎自己变了孩子,还是孤竹君的世子,
坐在保姆的膝上了。这保姆是乡下人,在和他讲故事:黄帝打蚩尤,大禹捉无支祁,
还有乡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记得了自己问过薇菜的样子,而且山上正见过这东西。他忽然觉得有了气
力,立刻站起身,跨进草丛,一路寻过去。
  果然,这东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他还是在溪水里洗了
一洗,这才拿回来;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石片,来烤薇菜。叶子变成暗绿,熟了。
但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来,放在自己的嘴里,闭着眼睛,只是
嚼。
  “怎么样?”伯夷焦急的问。
  “鲜的!”
  两人就笑嘻嘻的来尝烤薇菜;伯夷多吃了两撮,因为他是大哥。
  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
壮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
生晒嫩薇叶……
  然而近地的薇菜,却渐渐的采完,虽然留着根,一时也很难生长,每天非走远
路不可了。搬了几回家,后来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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