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不舒适了。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
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
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
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
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
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
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
只能有十个了。〔23〕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
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之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
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
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
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担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货色似的,
咂一咂嘴,好些人跟着关尹喜走进公事房里去。
“这就是稿子?”账房先生提起一串木札来,翻着,说。
“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书记先生也凑
上去,看着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医头痛最好是打打盹。”账房放下了木札,说。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实说,我是猜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这
才去听的。要是早知道他不过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压根儿不去坐这么大半天受罪……”
“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错了人,”关尹喜笑道。“他那里会有恋爱故事呢?他
压根儿就没有过恋爱。”
“您怎么知道?”书记诧异的问。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
‘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
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
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
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
“这老头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书记先生趁势岔开了关尹喜的话。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的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
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太费。那
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
“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
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
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有做关官
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一看,只见还
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
“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税的时候
了吗?巡逻去!”
门外的人们,一溜烟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账房和书记都
走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
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关于这篇小说,可参看《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
〔2〕老子春秋时楚国人,我国古代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者。《史记·老子
韩非列传》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
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
独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遒
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遒著书上下篇,
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关于老聃其人其书的时代,孔丘曾否见
过老聃,近代学者的看法不一。现存《老子》(一名《道德经》),分《道经》、
《德经》上下两篇,是战国时人编纂的传为老聃的言论集。
〔3〕关于老聃接见孔丘时的情形,《庄子·田子方》中记有如下的传说:“孔
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
‘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倔)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然,晋代司马彪注:“不动貌。”
〔4〕庚桑楚老聃弟子。《庄子·庚桑楚》中说:“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
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据司马彪注,“役”就是门徒、弟子。
〔5〕关于孔丘两次见老聃的传说,《庄子·天运》中有如下的描写:“孔子谓
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
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
一君无所'金句'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
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
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儿鸟'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
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
止,道不可壅。苟得驿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
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
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关于
上文中所说的“类”,《山海经·南山经》中有如下记载:“□爰之山……有兽焉:
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细要”,指细腰蜂,即蜾
蠃。我国有些古书中误认蜾蠃纯雌无雄,只有捕捉螟蛉来使它化为己子;所以小说
中译原句为“细腰蜂儿化别个”。风化,旧说是兽类雌雄相诱而化育的意思。
〔6〕图书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司马贞
《索隐》:“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藏书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图书文献的地方;
史,古代真管图书、记事、历象的史官。
〔7〕横板古称为“轼”,即设置车厢前端供乘车者凭倚的横木。古人在车上用
俯首凭轼表示敬礼。
〔8〕冉有名求,春秋时鲁国人,孔丘弟子。《论语·子路》有“子适卫,冉有
仆”的记载;宋代朱熹注:“仆,御车也。”
〔9〕雁鹅古代士大夫初相见时,用雁作为礼物。《仪礼·士相见礼》:“下大
夫相见以雁。”清代王引之以为雁鹅即鹅(见《经义述闻》)。
〔10〕关于老聃西出函谷的原因,作者在《〈出关〉的“关”》中说,是为了
孔丘的几句话,又说,这是依据章太炎的意见;现摘录章著《诸子学略说》中有关
一节于下:“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
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
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原
注: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
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
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
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
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
之陵驾其上者乎?(见一九○六年《国粹学报》第二年第四册)按章太炎的这种说
法,只是一种推测,鲁迅在《〈出关〉的“关”》中曾说,“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
事实”。
〔11〕流沙古代指我国西北的沙漠地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裴骃《集解》
引刘向《列仙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
〔12〕老聃和庚桑楚的这一段对话,是根据刘向《说苑·敬慎》中所载老聃和
常枞的一段问答:“常枞有疾,老子往问焉,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
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枞曰:‘子知之乎?’老子
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邪;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邪?’常枞曰:‘然。’”
常枞,相传为老聃之师。
〔13〕关于老聃骑青牛的传说,《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
《列异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
〔14〕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北,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关城在
谷中,战国时秦国所置。
〔15〕鲁般和墨翟参看本书《非攻》及其有关的注。
〔16〕关尹喜相传为函谷关关尹。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并未叙明关吏姓
名;“喜”字应是动词,汉代人认为人名,所以称为关尹喜。《庄子·天下》称关
尹、老聃二人为“古之博大真人”;《吕氏春秋·不二》也有“老耽(聃)贵柔……
关尹贵清”的话。
〔17〕签子手旧时称关卡上持铁签查验货物的人。
〔18〕一丸泥就可以封住形容函谷关的形势险要,用少数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
“丸泥”,见《后汉书·隗嚣传》中王元对隗嚣说的话:“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
封函谷关。”按我国古时用泥丸封缄木简,所以王元有丸泥封关的譬喻。
〔19〕笔、刀、木札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记事是用笔点漆写在竹简或木
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时用这三种工具。
〔20〕自“道可道”至“众妙之门”,连成一段,是《老子》全书开始的一章。
下文“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全书最末一句。“无为而无不为”,是第四十八
章中的一句。
〔21〕这句话间杂着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听不懂!
〔22〕这是苏州方言,意思是:还是你自己写出来吧。写了出来,总算不白白
地瞎说一场。是吧?
〔23〕这里说的“优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为
了对作家进行剥削常用的一种欺骗宣传,这里信笔予以讽刺。
非攻〔1〕
一
子夏〔2〕的徒弟公孙高〔3〕来找墨子〔4〕,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
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
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5〕的破洞,和气的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6〕墨
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的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
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7〕!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的站定,垂着手,叫一
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
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8〕!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9〕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
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