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
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
拙,也就是坏的。”〔25〕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
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
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
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
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
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
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26〕,募去了破包袱;到
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
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时卫国人,孔丘的弟子。
〔3〕公孙高古书中无可查考,当是作者虚拟的人名。
〔4〕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我
国古代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者。他主张“兼爱”,反对战争,具有“摩顶放踵,
利天下,为之”(孟轲语)的精神。他的著作有流传至今的《墨子》共五十三篇,
其中大半是他的弟子所记述的。《非攻》这篇小说主要即取材于《墨子·公输》,
原文如下:“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按齐
应作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
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悦)。子墨子曰:‘请献十金。’
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
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按即楚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
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
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
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
公输盘曰:‘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而欲窃
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王曰:‘必为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
犹文轩之与敝也;荆有云梦,犀、兕、糜、鹿满之,江汉之鱼、、鼋、鼍,为
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免、狐狸(按狐狸应作鲋鱼)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
荆有长松、文梓、、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
也,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
为云梯,必取宋。’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
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而曰: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
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
臣之弟子禽滑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
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
守闾者不内(纳)也。”按原文“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三事”两字,前人解释
不一;《战国策·宋策》作“臣以王吏之攻宋”,较为明白易解。在小说中作者写
作“王吏”,当系根据《战国策》。又,《公输》叙墨翟只守不攻;《吕氏春秋·
慎大览》高诱注则说:“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又令公输般守备,墨子九下
之。”小说中写墨翟与公输般迭为攻守,大概根据高注。
〔5〕席子我国古人席地而坐,这里是指铺在地上的座席。按墨翟主张节用,反
对奢侈。在《墨子》一书的《辞过》、《节用》等篇中,都详载着他对于宫室、衣
服、饮食、舟车等项的节约的意见。
〔6〕墨翟和子夏之徒的对话,见《墨子·耕柱》:“子夏之徒问于子墨子曰:
‘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犹有斗,恶有士
而无斗矣!’子墨子曰:‘伤矣哉!言则称于汤、文,行则譬于狗豨,伤矣哉!’”
〔7〕阿廉作者虚拟的人名。在《墨子·贵义》中有如下的一段记载:“子墨子
仕人于卫,所仕者至而反。子墨子曰:‘何故反?’对曰:‘与我言而不当。曰待
女(汝)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子墨子曰:‘授子过千盆,则子去之
乎?’对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则非为其不审也,为其寡也。’”
〔8〕耕柱子和下文的曹公子、管黔敖、禽滑,都是墨翟的弟子。分见《墨子》
中的《耕柱》、《鲁问》、《公输》等篇。
〔9〕计爱无父这是儒家孟轲攻击墨家的话,见《孟子·滕文公》:“杨氏(杨
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10〕公输般般或作班,《墨子》中作盘,春秋时鲁国人。曾发明创造若干奇
巧的器械,古书中多称他为“巧人”。
〔11〕钩拒参看本篇注〔24〕。
〔12〕关于墨翟赶路的情况,《战国策·宋策》有如下记载:“公输般为楚设
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又《淮南子·修务训》也说: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往,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裳
裹足,至于郢。”
〔13〕都城指宋国的国都商丘(今属河南省)。
〔14〕这里曹公子的演说,作者寓有讽刺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意思。一九三一年
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后,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主义,而表面上却故意发一
些慷慨激昂的空论,以欺骗人民。
〔15〕连弩指利用机械力量一发多欠的连弩车。见《墨子·备高临》。
〔16〕郢楚国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县境。
〔17〕赛湘灵作者根据传说中湘水的女神湘灵而虚拟的人名。传说湘灵善鼓瑟,
如《楚辞·远游》中说:“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下里巴人》,是楚
国一种歌曲的名称。《文选》宋玉《对楚王问》中说:“客有歌于郢中者,甚始曰
‘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
〔18〕兽环大门上的铜环。因为铜环衔在铜制兽头的嘴里,所以叫做兽环。
〔19〕告帮在旧社会,向有关系的人乞求钱物帮助,叫告帮。
〔20〕关于墨翟坐不住的事,在《文子·自然》和《淮南子·修务训》中都有
“墨子无暖席”的话,意思是说坐席还没有温暖,他又要上路了(《文子》旧传为
老聃弟子所作)。
〔21〕关于墨翟献书给楚王的事,清代孙诒让《墨子间诂》(《贵义》篇)引
唐代余知古《渚宫旧事》说:“墨子至郢,献书惠王,王受而读之,曰:‘良书也。’”
据《渚宫旧事》所载,此事系在墨翟止楚攻宋之后(参看孙诒让《墨子传略》)。
〔22〕墨翟与公输般关于行义的对话,见《墨子·贵义》:“子墨子南游于楚,
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说(悦),
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成(诚)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
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药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
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
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小说采取墨翟答穆贺这几句话的意思,改为与公输
般的对话。
〔23〕关于送你天下的对话,见《墨子·鲁问》:“公输子谓子墨子曰:‘吾
未得见之时,我欲得宋;自我得见之后,予我宋而不义,我不为。’子墨子曰:
‘翟之未得见之时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见子之后,予子宋而不义,子弗为,是我
予子宋也。子务为义,翟又将予子天下!’”
〔24〕公输般与墨翟关于钩拒的对话,见《墨子·鲁问》:“公输子自鲁南游
楚,焉(于是)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
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公输子善其
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
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我钩强:我钩之以爱,揣之以恭。弗钩以爱则不亲,
非揣以恭则速狎,狎而不亲则速离。故交相爱,交相恭,犹若相利也。今子钩而止
人,人亦钩而止子;子强而距人,人亦强而距子。交相钩,交相强,犹若相害也。
故我义之钩强,贤子舟战之钩强。’”据孙诒让《墨子间诂》,“钩强”应作“钩
拒”,“揣”也应作“拒”。钩拒是武器,用“钩”可以钩住敌人后退的船只;用
“拒”可以挡住敌人前进的船只。
〔25〕关于木鹊,见《墨子·鲁问》:“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
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
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
之拙。’”
〔26〕募捐救国队影射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欺骗行为。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面
前,国民党政府实行卖国投降政策;同时却用“救国”的名义,策动各地它所控制
的所谓“民众团体”强行募捐,欺骗人民,进行搜括。
理水〔1〕
一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舜爷〔2〕〔3〕的百姓,倒并不
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
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治了九整年的
水,什么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
儿子文命少爷,〔4〕乳名叫作阿禹。〔5〕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
沌沌。只在文化山上〔6〕,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7〕
用飞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
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
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
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8〕
“古鲁几哩……”
“O.K!”〔10〕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悄,这是大家在
吃饭。独有山周围的水波,撞着石头,不住的澎湃的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百倍,
于是学说也就压倒了涛声了。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
“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
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
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11〕,”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
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
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
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于
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
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
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
改给一贝壳鲜水苔。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的是闲工夫,
来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
有的是皮劳。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