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
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
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
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
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
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
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
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
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
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
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
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
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
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
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
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
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
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
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
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
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
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
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
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
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
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
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
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国
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
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
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
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
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
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
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
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
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
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
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
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
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
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
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
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
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
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
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
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
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
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
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
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
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
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
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
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
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
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
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
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
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
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
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
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
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
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
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
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
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
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
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
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
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
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
地回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
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
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
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
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
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
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
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
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
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
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
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
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
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
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
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
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
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
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
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
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