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不显本相的脚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见得”。中国人是“圣之时者也”〔10〕教徒,况且活在二
十世纪了,有华道理,有洋道理,轻重当然是都随意而无不合于道的:重男轻女也
行,重女轻男也行,为了一个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轻若干女性也行,为了一个男人
而轻若干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从西滢先生看出底细之后,除了哑吧
或半阴阳,就都坠入弗罗特先生所掘的陷坑里去了。
自己坠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还要带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师大
——对不起,又是女师大——风潮,从有些眼睛看来,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为
竟占去了许多可贵的东西,如“报纸的篇幅”“青年的时间”之类,所以,连《现
代评论》的“篇幅”和西滢先生的时间也被拖累着占去一点了,而尤其罪大恶极的
是触犯了什么“重男轻女”重女轻男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滢先生首先想到,提出,
大概是要被含胡过去了的。
我看,奥国的学者实在有些偏激,弗罗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
待,不让谁站在超人间的上帝的地位上。还有那短命的Otto Weininger〔11〕,他
的痛骂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长,学生,同乡,亲戚,爱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
同乡,简直连自己的妈都骂在内。这实在和弗罗特说一样,都使人难于利用。不知
道咱们的教授或学者们,可有方法补救没有?但是,我要先报告一个好消息:Wein
inger早用手枪自杀了。这已经有刘百昭率领打手痛打女师大——对不起,又是女师
大——的“毛丫头”〔12〕一般“痛快”,他的话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罢。
还有一个好消息。“毛丫头”打出之后,张崧年先生引“罗素之所信”〔13〕
道,“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有武力可以解决也!”(《京副》二五
○号)又据杨荫榆女士,章士钊总长者流之所说,则捣乱的“毛丫头”是极少数,
可见中国的聪明人还多着哩,这是大可以乐观的。
忽而想谈谈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学者”,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
主张中国的青年应当多看外国书,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的时候,便有论客以为
素称学者的鲁迅不该如此,而现在竟至如此,则不但决非学者,而且还有洋奴的嫌
疑。第二次就是这回佥事免职之后,我在《莽原》上发表了答KS君信,论及章士钊
的脚色和文章的时候,又有论客以为因失了“区区全事”而反对章士钊,确是气量
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而且,岂但没有“学者的态度”而已哉,还有“人格
卑污”的嫌疑云。
其实,没有“学者的态度”,那就不是学者喽,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学者。
至于何时封赠,何时考定,却连我自己也一点不知道。待到他们在报上说出我是学
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来我是学者的时候,则已经同时发表了我的罪状,接着
就将这体面名称革掉了,虽然总该还要恢复,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据我想来,佥事——文士诗人往往误作签事,今据官书正定——这一个官儿倒
也并不算怎样“区区”,只要看我免职之后,就颇有些人在那里钻谋朴缺,便是一
个老大的证据。至于又有些人以为无足重轻者,大约自己现在还不过做几句“说不
出”的诗文〔14〕,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来“慷他人之慨”了罢,因为人的将来是想
不到的。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15〕式的理想奴才,所以
竟不能“尽如人意”,已经在平政院〔16〕对章士钊提起诉讼了。
提起诉讼之后,我只在答KS君信里论及一回章士钊,但听说已经要“人格卑污”
了。然而别一论客却道是并不大骂,所以鲁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经验的事委实有点
希奇,每有“碰壁”一类的事故,平时回护我的大抵愿我设法应付,甚至于暂图苟
全。平时憎恶我的却总希望我做一个完人,即使敌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阴谋,也应
该正襟危坐,毫无愤怨,默默地吃苦;或则戟指嚼舌,喷血而亡。为什么呢?自然
是专为顾全我的人格起见喽。
够了,我其实又何尝“碰壁”,至多也不过遇见了“鬼打墙”罢了。
九月十五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语丝》周刊第四十五期。
〔2〕“一个女读者” 参看本卷第79页注〔5〕。下文的“”是作者自造的
字,即女性的“卒”。
〔3〕李仲揆(1889—1971) 名四光,字仲揆,湖北黄冈人,地质学家。他在
科学研究上有卓越贡献,创立了地质力学。曾留学英国伯明翰大学,当时任北京大
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七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发表
《在北京女师大观剧的经验》一文,其中说:“有一天晚上(按为一九二五年七月
三十一日),已经被学生驱逐了的校长杨荫榆先生打来一次电话,她大致说:‘女
师大的问题现在可以解决。明早有几位朋友到学校参观,务必请你也来一次。
……我并预备叫一辆汽车来接你。’我当时想到,杨先生和我不过见面两次,……
又想到如若杨先生的话属实,名振一时的文明新戏也许演到最后一幕。时乎不再来,
所以我快快的应允了杨先生,并且声明北京的汽车向来与我们骑自转车的人是死对
头,千万不要客气。”
〔4〕段祺瑞(1864—1936) 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随
袁世凯创建北洋军,历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国务总理。一九二四年任北洋政府
“临时执政”,一九二六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四月被冯玉
祥的国民军驱逐下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段祺瑞发布了所谓“整顿学风”
的命令,对教员学生大加恫吓:“迩来学风不靖。屡次变端。一部分不职之教职员。
与旷课滋事之学生。交相结托。破坏学纪。……倘有故酿风潮。蔑视政令。则火烈
水懦之喻。孰杀谁嗣之谣。前例具存。所宜取则。本执政敢先父兄之教。不博宽大
之名。依法从事。决不姑贷。”“先父兄之教”,语出汉代司马相如的《谕巴蜀檄》:
“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5〕“久已夫非一日矣” 语出清代梁章巨《制义丛话》卷二十四,原作“久
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是梁所举叠床架屋的八股文滥调的例句。
〔6〕《女师风潮纪事》 载《妇女周刊》第三十六、三十七两期(一九二五年
八月十九、二十六日),作者署名晚愚。其中说及八月一日的事:“八一晨,全校
突布满武装军警,各室封锁,截断电话线,停止伙食,断绝交通。同学相顾失色。
继而杨氏率打手及其私党……
凶拥入校,旋即张贴解散四班学生之布告。”
〔7〕高仁山 江苏江阴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
日《晨报》“时论”栏发表的《大家不管的女师大》一文中说:“最奇怪的就是女
师大的专任及主任教授都那里去了?学校闹到这样地步,何以大家不出来设法维持?
诸位专任及主任教授,顶好同学生联合起来,商议维持学校的办法,不要让教一点
两点钟兼任教员来干涉你们诸位自己学校的事情。”
〔8〕陈西滢这篇《闲话》载《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八月
二十九日)。他先说五卅惨案、沙面惨案还没有解决,又造谣说“苏俄无故的逮捕
了多少中国人,监禁在黑黯的牢狱里”,也没有人“反抗”,然后即说到“女师风
潮”,讲了鲁迅所摘引的那些话。
〔9〕弗罗特(S.Freud,1856—1939) 通译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病学家,
精神分析学说的创立者。这种学说认为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
都是人们因受压抑而潜伏在下意识里的某种“生命力”(Libido),特别是性欲的
潜力所产生的。
〔10〕“圣之时者也” 孟轲赞美孔丘的话,见《孟子·万章》。
〔11〕Otto Weininger 华宁该尔(1880—1903),奥地利人,仇视女性主义
者。他曾于一九○三年出版《性与性格》一书,攻击妇女,力图证明妇女的地位应
该低于男子。
〔12〕刘百昭 湖南武冈人,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
校校长。一九二五年八月六日,章士钊在国务会议上提请停办女师大,当即通过,
十日由教育部下令执行。学生闻讯后即开会决议,坚决反对,并在教员中公举九人,
学生中公举十二人,组织校务维持会负责校务,于八月十日正式成立。八月十七日,
章士钊又决定在女师大校址另立所谓“女子大学”,于十九日派刘百昭前往筹办。
刘到校后即禁上校务维持会活动,并于二十二日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出校,将她
们禁闭在报子街补习科中。“毛丫头”一语,见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京报》
吴稚晖关于女师大问题的《答大同晚报》。该文篇末说:“言止于此。我不愿在这
国家存亡即在呼吸的时候,经天纬地,止经纬到几个毛丫头身上去也。”
〔13〕张崧年 河北献县人;当时教育部的编译员。他在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
六日《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女师大问题的通信中说:
“此所以使我日益相信,如罗素之所信,因世人之愚,许多问题或终于不免只
有武力可以解决也!”罗素(B.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曾来我国讲学。
〔14〕“说不出气”诗文 这是作者对当时某些随意抹杀别人作品,而自己实
际水平很低的文人的讽刺。参看《集外集·“说不出”》。
〔15〕“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唐代韩愈《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中的句
子。据《史记·周本纪》:“崇侯虎谮西伯(按即周文王)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
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拘幽操》是韩愈模拟
文王的口气写的一首诗。
〔16〕平政院 北洋政府的官署名称,一九一四年置,直属于总统,是审理及
纠弹官吏违法行为的机构。
评心雕龙〔1〕
甲 A-a-a-ch!〔2〕乙 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3〕你可是
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
到外国去!
丙 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
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国人。
丁 中国话里这样的叹声倒也有的,他不过是自然地喊。
但这就证明了他是一个死尸!现在应该用表现法;除了表现地喊,一切声音都
不算声音。这“A-a-a”倒也有一点成功了,但那“ch”就没有味。——自然,我
的话也许是错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话并不错。
戊 那么,就须说“嗟”,用这样“引车卖浆者流”〔4〕的话,是要使自己的
身分成为下等的。况且现在正要读经了……。
己 胡说!说“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说过好几回,将“唉”都“垄断”了去,
使我们没有来说的余地了。
庚 曰“唉”乎?予蔑闻之。何也?噫嘻吗呢为之障也〔5〕。
辛 然哉!故予素主张而文言者也。
壬 嗟夫!余曩者之曾为白话,盖痰迷心窍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 他说“呸”么?这是人格已经破产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
我。现在因为受了庚先生几句抢白,便“呸”起来;非人格破产是甚么?我并非赞
成庚先生,我也批评过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爱说公道话。
子 但他是说“嗳”。
丑 你是他一党!否则,何以替他来辩?我们是青年,我们就有这个脾气,心
爱吹毛求疵。他说“呸”或说“嗳”,我固然没有听到;但即使他说的真是“嗳”,
又何损于癸君的批评的价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党,那么,你就也人格破产了!
寅 不要破口就骂。满口谩骂,不成其为批评,Gentle-man决不如此。至于说
批评全不能骂,那也不然。应该估定他的错处,给以相当的骂,像塾师打学生的手
心一样,要公平。骂人,自然也许要得到回报的,可是我们也须有这一点不怕事的
胆量:批评本来是“精神的冒险”呀!〔6〕卯 这确是一条熹微翠朴的硬汉!王九
妈妈的肞嶒小提囊,杜鹃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儿。湅然“哀哈”之蓝缕的蒺藜,
劣马样儿。这口风一滑溜,凡有绯刚的评论都要逼得翘辫儿了。〔7〕辰 并不是这
么一回事。他是窃取着外国人的声音,翻译着。喂!你为什么不去创作?
巳 那么,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来,字典上只有“Ach”,没有什么“A-a-
a-ch”。我实在料不到他竟这样杜撰。所以我说:你们都得买一本字典〔8〕,坐
在书房里看看,这才免得为这类脚色所欺。
午 他不再往下说,他的话流产了。
未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产〔9〕也,岂非因为急于出风头之故么?所以我奉劝
今之青年,安分守己,切莫动弹,庶几可以免于流产,……
申 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误译也,还不是因为不买字典之故么?且夫……
酉 这实在“唉”得不行!中国之所以这样“世风日下”,就是他说了“唉”
的缘故。但是诸位在这里,我不妨明说,三十年前,我也曾经“唉”过的,我何尝
是木石,我实在是开风气之先〔10〕。后来我觉得流弊太多了,便绝口不谈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