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今高李所作虽散失,然足见宋末已有传写之书。
《宣和遗事》由钞撮旧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泺聚义始末,或亦为当时所传写者
之一种,其节目如下:
杨志等押花石纲阻雪违限 杨志途贫卖刀杀人刺配卫州 孙立等夺杨志往太行
山落草 石碣村晁盖伙劫生辰纲 宋江通信晁盖等脱逃 宋江杀阎婆惜题诗于壁宋
江得天书有三十六将姓名 宋江奔梁山泺寻晁盖 宋江三十六将共反 宋江朝东岳
赛还心愿 张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将降 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惟《宣和遗事》所
载,与龚圣与赞已颇不同:赞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遗事》在外;《遗事》之
吴加亮李进义李海阮进关必胜王雄张青张岑,赞则作吴学究卢进义李俊阮小二关胜
杨雄张清张横;诨名亦偶异。又元人杂剧亦屡取水浒故事为资材〔3〕,宋江燕青李
逵尤数见,性格每与在今本《水浒传》中者差违,但于宋江之仁义长厚无异词,而
陈泰〔4〕(茶陵人,元延祐乙卯进士)记所闻于篙师者,则云“宋之为人勇悍狂侠”
(《所安遗集补遗》《江南曲序》),与他书又正反。意者此种故事,当时载在人
口者必甚多,虽或已有种种书本,而失之简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复有人起而荟萃
取舍之,缀为巨袟,使较有条理,可观览,是为后来之大部《水浒传》。其缀集者,
或曰罗贯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说),或曰施耐庵(胡应麟说),或曰施作罗编(李
贽说),或曰施作罗续(金人瑞说)。〔5〕原本《水浒传》今不可得,周亮工〔6〕
(《书影》一)云“故老传闻,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
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所削者盖即“灯花婆婆〔7〕等事”
(《水浒传全书》发凡),本亦宋人单篇词话(《也是园书目》十),而罗氏袭用
之,其他不可考。
现存之《水浒传》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明崇祯末与
《三国演义》合刻为《英雄谱》〔8〕,单行本未见。其书始于洪太尉之误走妖魔,
而次以百八人渐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辽,平田虎王庆方腊,于是智深坐化于六
和,宋江服毒而自尽,累显灵应,终为神明。惟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
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其记林冲以忤高俅
断配沧州,看守大军草场,于大雪中出危屋觅酒云:
……却说林冲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坏了,自思曰,“这屋如何过得一冬,
待雪晴了叫泥水匠来修理。”
在土炕边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说(五里路外有市井),
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来,信步投东,不上半里路,看见一
所古庙,林冲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来烧纸。”却又行一里,见一簇店家,林
冲径到店里。店家曰,“客人那里来?”
林冲曰,“你不认得这个葫芦?”店家曰,“这是草场老军的。既是大哥来此,
请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风之礼。”林冲吃了一回,却买一腿牛肉,一葫芦酒,把花
枪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场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庇护忠臣义士,这
场大雪,救了林冲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九回《豹子头刺陆
谦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义水浒传》,亦《英雄谱》本,“内容与百十五回本略同”
(《胡适文存》三)。别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浒传》,文词脱略,往往难读,亦
此类。
二曰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百
川书志》六)。即明嘉靖时武定侯郭勋〔9〕家所传之本,“前有汗太函序,托名天
都外臣者”(《野获编》五)。今未见。别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贽〔10〕序及批点,
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然今亦难得,惟日本尚有
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宝历〔11〕九年(一七五九)续翻之十一至
二十回,亦始于误走妖魔而继以鲁达林冲事迹,与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于鲁达有
“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之语,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则结束当亦
无异。惟于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
如述林冲雪中行沽一节,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
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
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
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
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
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遈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
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估,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
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
“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
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
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
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
茨,争些儿被他压倒。
富室豪家,却道是“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棉衣絮袄,手拈
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
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
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亦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与
李贽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杨定见〔12〕序,自云事李卓吾,因袁无涯〔13〕之请
而刻此传;次发凡十条,次为《宣和遗事》中之梁山泺本末及百八人籍贯出身。全
书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辽小异,且少诗词,平田虎王庆则并事
略亦异,而收方腊又悉同。文词与百回本几无别,特于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
“林冲道,‘如何?便认的。’”此则作“林冲道,‘原来如此。’”诗词又较多,
则为刊时增入,故发凡云,“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
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颇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撺
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也。亦有李贽评,与百
回本不同,而两皆弇陋,盖即叶昼〔14〕辈所伪托(详见《书影》一)。
发凡又云,“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
‘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
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
笔者正不尔尔。”是知《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
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见
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浒全书》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
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
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遗事》所谓“三路之寇”者,实指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强
人,皆宋江属,不知何人误读,遂以王庆田虎辈当之。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
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
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纷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田
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十七回本〔15〕名同而文迥别,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
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
如《宣和遗事》所记者,于事理始为密合,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总上五本观之,知现存之《水浒传》实有两种,其一简略,其一繁缛。胡应膳
(《笔丛》四十一)云,“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
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既不堪覆瓿,
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应麟所见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简
本,则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
也。又简本撰人,止题罗贯中,周亮工闻于故老者亦第云罗氏,比郭氏本出,始着
耐庵,因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当是后起,非古本所有。后人见繁本题施作罗
编,未及悟其依托,遂或意为敷衍,定耐庵与贯中同籍,为钱塘人(明高儒《百川
书志》六),且是其师。〔16〕胡应麟(《笔丛》四十一)亦信所见《水浒传》小
序,谓耐庵“尝入市肆䌷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禽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
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编”。且云“施某事见田叔禾《西湖志余》”,而《志余》
中实无有,盖误记也。近吴梅著《顾曲塵谈》〔17〕,云“《幽闺记》为施君美作。
君美,名惠,即作《水浒传》之耐庵居士也。”
案惠亦杭州人,然其为耐庵居士,则不知本于何书,故亦未可轻信矣。
四曰七十回本《水浒传》。正传七十回楔子一回,实七十一回,有原序一篇,
题“东都施耐庵撰”,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
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张叔夜终,而指招安以下为罗贯中续成,斥曰
“恶札”〔17〕。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廿回
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
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周亮工(《书影》一)记《水浒传》云,
“近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所续,因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
施有矣。”二人生同时,其说当可信。惟字句亦小有佳处,如第五回叙鲁智深诘责
瓦官寺僧一节云: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
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
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
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
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
圣叹于“听小僧……”下注云“其语未毕”,于“……
说”下又多所申释,而终以“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誉之,疑此等“奇绝”,正
圣叹所为,其批改《西厢记》亦如此。此文在百回本,为“那和尚便道,‘师兄请
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
个去处,田庄广有,僧众极多……’”云云,在百十五回本,则并无智深睁眼之文,
但云“那和尚曰,‘师兄听小僧说:在先敝寺,田庄广有,僧众也多……’”而已。
至于刊落之由,什九常因于世变,胡适(《文存》三)说,“圣叹生在流贼遍
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
是应该口诛笔伐的。”
故至清,则世异情迁,遂复有以为“虽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辙,
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诚不可泯”者,截取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结
末,称《后水浒》,一名《荡平四大宣传》,附刊七十回之后以行矣。其卷首有乾
隆壬子(一七九二)赏心居士序。
清初,有《后水浒传》四十回,云是“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盖以续百
回本。其书言宋江既死,余人尚为宋御金,然无功,李俊遂率众浮海,王于暹罗,
结末颇似杜光庭之《虬髯传》。古宋遗民者,本书卷首《论略》云“不知何许人,
以时考之,当去施罗未远,或与之同时,不相为下,亦未可知”。然实乃陈忱之托
名;忱字遐心,浙江乌程人,生平著作并佚,惟此书存,为明末遗民(《两浙輶轩
录》补遗一《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三),故虽游戏之作,亦见避地之意矣。
然至道光中,有山阴俞万春作《结水浒传》七十回,结子一回,亦名《荡寇志》,
则立意正相反,使山泊首领,非死即诛,专明“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
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19〕,以结七十回本。俞万春字仲华,别号忽来
道人,尝随其父宦粤。瑶民之变,从征有功议叙,后行医于杭州,晚年乃奉道释,
道光己酉(一八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