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必须有这一门特长的,这才做得好。臂如,标点只能让汪原放〔6〕,做序只能
推胡适之,出版只能由亚东图书馆;刘半农,李小峰〔7〕,我,皆非其选也。然而
我却决定要写几句。为什么呢?只因为我终于决定要写几句了。
还未开手,而躬逢战争,在炮声和流言当中,很不宁帖,没有执笔的心思。夹
着是得知又有文士之徒在什么报上骂半农了,说《何典》广告〔8〕怎样不高尚,不
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至于斯。这颇使我凄然,因为由此记起了别的事,而且也以为
“不料大学教授而竟堕落至于斯”。从此一见《何典》,便感到苦痛,再也说不出
一句话。
是的,大学教授要堕落下去。无论高的或矮的,白的或黑的,或灰的。不过有
些是别人谓之堕落,而我谓之困苦。我所谓困苦之一端,便是失了身分。我曾经做
过《论“他妈的!”》早有青年道德家乌烟瘴气地浩叹过了,还讲身分么?但是也
还有些讲身分。我虽然“深恶而痛绝之”于那些戴着面具的绅士,却究竟不是“学
匪”世家;见了所谓“正人君子”固然决定摇头,但和歪人奴子相处恐怕也未必融
洽。用了无差别的眼光看,大学教授做一个滑稽的,或者甚而至于夸张的广告何足
为奇?就是做一个满嘴“他妈的”的广告也何足为奇?然而呀,这里用得着然而了,
我是究竟生在十九世纪的,又做过几年官,和所谓“孤桐先生”同部,官——上等
人——
气骤不易退,所以有时也觉得教授最相宜的也还是上讲台。又要然而了,然而
必须有够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这主张在教育界大概现在已经有一致赞成之望,
去年在什么公理会上一致攻击兼差的公理维持家,今年也颇有一声不响地去兼差的
了,不过“大报”上决不会登出来,自己自然更未必做广告。
半农到德法研究了音韵好几年,我虽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书,只知道里面很夹
些中国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线,但总而言之,书籍具在,势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
业,我以为也还是将这些曲线教给学生们。可是北京大学快要关门大吉了〔9〕;他
兼差又没有。那么,即使我是怎样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对他印卖书。既要印卖,
自然想多销,既想多销,自然要做广告,既做广告,自然要说好。难道有自己印了
书,却发广告说这书很无聊,请列位不必看的么?说我的杂感无一读之价值的广告,
那是西滢(即陈源)做的。——顺便在此给自己登一个广告罢:陈源何以给我登这
样的反广告的呢,只要一看我的《华盖集》就明白。主顾诸公,看呀!快看呀!每
本大洋六角,北新书局发行。
想起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
先生,教人催眠术以糊口。有一天他问我,可有什么药能使人一嗅便睡去的呢?我
明知道他怕施术不验,求助于药物了。其实呢,在大众中试验催眠,本来是不容易
成功的。我又不知道他所寻求的妙药,爱莫能助。两三月后,报章上就有投书(也
许是广告)出现,说会稽先生不懂催眠术,以此欺人。清政府却比这干鸟人灵敏得
多,所以通缉他的时候,有一联对句道:“著《中国权力史》,学日本催眠术。”
《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经迫近交卷的时候。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
忽而又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还夹杂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
序文已经迫近了交卷的时候,只得写出来,而且还要印上去。我并非将半农比附
“乱党”,——现在的中华民国虽由革命造成,但许多中华民国国民,都仍以那时
的革命者为乱党,是明明白白的,——不过说,在此时,使我回忆从前,念及几个
朋友,并感到自己的依然无力而已。
但短序总算已经写成,虽然不像东西,却究竟结束了一件事。我还将此时的别
的心情写下,并且发表出去,也作为《何典》的广告。
五月二十五日之夜,碰着东壁下,书。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七日《语丝》周刊第八十二期。
〔2〕《何典》 一部运用俗谚写成的、带有讽刺而流于油滑的章回体小说,共
十回,清光绪四年(1878)上海申报馆出版。编著者“过路人”原名张南庄,清代
上海人;评者“缠夹二先生”原名陈得仁,清代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一九二六
年六月,刘复(半农)将此书标点重印,鲁迅曾为作题记(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3〕常维钧 名惠,字维钧,河北宛平(今北京丰台区)人,北京大学法文系
毕业,曾任北大《歌谣》周刊编辑。
〔4〕半农 刘复(1891—1934),字半农,江苏江阴人,历任北京大学教授、
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职。他曾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
初期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思想渐趋保守。参看《且介亭杂文
·忆刘半农君》。著有诗集《扬鞭集》、《半农杂文》等。
〔5〕厂甸 北京地名,位于和平门外琉璃厂。过去每年夏历正月初一至十五日
传统的庙市期间,这里有许多临时摆设的旧书摊。
〔6〕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绩溪人。“五四”以后,曾标点《水浒传》
等小说若干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每种前大抵都有胡适(适之)所作的序。
〔7〕李小峰(1897—1971) 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参加新潮
社和语丝社,当时是上海北新书局主持者之一。
〔8〕《何典》广告 载于《语丝》第七十至七十五期。前三期只刊登“放屁放
屁,真正岂有此理”数语,未提《何典》书名。从七十三期(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
起,广告开头才是“吴稚晖先生的老师(《何典》)出版预告”,其中引用了吴稚
晖的一段话:“我止读他(按指《何典》)开头两句……从此便打破了要做阳湖派
古文家的迷梦,说话自由自在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蛮文学家,乃我生平之幸。他
那开头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
由,享言论的真幸福。”
〔9〕一九二六年春夏间,由于段祺瑞政府长期不发教育经费,国立九所大学都
未能开学。北京大学在三月十五日召开教职员评议会,决定如不发一个月欠薪,生
活无法维持,不能开课(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京报》)。后虽勉强开学,但
教员请假者日必数十。不久,教务会议即议决,提前于六月一日举行学年考试,以
便早日结束。这里说的“北京大学快要关门大吉”,即指此。
我还不能“带住”〔1〕
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上满载着一些东西,现在有人称它为“攻周专号”
〔2〕,真是些有趣的玩意儿,倒可以看见绅士的本色。不知怎的,今天的《晨副》
忽然将这事结束,照例用通信,李四光教授开场白,徐志摩“诗哲”接后段,一唱
一和,甩道“带住!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一声,带住!”〔3〕了。还“声明
一句,本刊此后不登载对人攻击的文字”云。
他们的什么“闲话……闲话”问题,本与我没有什么鸟相干,“带住”也好,
放开也好,拉拢也好,自然大可以随便玩把戏。但是,前几天不是因为“令兄”关
系,连我的“面孔”都攻击过了么?我本没有去“混斗”,倒是株连了我。现在我
还没有怎样开口呢,怎么忽然又要“带住”了?从绅士们看来,这自然不过是“侵
犯”了我“一言半语”,正无须“跳到半天空”,然而我其实也并没有“跳到半天
空”,只是还不能这样地谨听指挥,你要“带住”了,我也就“带住”。
对不起,那些文字我无心细看,“诗哲”所说的要点,似乎是这样闹下去,要
失了大学教授的体统,丢了“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的丑,使学生不相信,青
年不耐烦了。可怜可怜,有臭赶紧遮起来。“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有这么
多的丑可丢,有那么多的丑怕丢么?用绅士服将“丑”层层包裹,装着好面孔,就
是教授,就是青年的导师么?中国的青年不要高帽皮袍,装腔作势的导师;要并无
伪饰,——
倘没有,也得少有伪饰的导师。倘有戴着假面,以导师自居的,就得叫他除下
来,否则,便将它撕下来,互相撕下来。撕得鲜血淋漓,臭架子打得粉碎,然后可
以谈后话。这时候,即使只值半文钱,却是真价值;即使丑得要使人“恶心”,却
是真面目。略一揭开,便又赶忙装进缎子盒里去,虽然可以使人疑是钻石,也可以
猜作粪土,纵使外面满贴着好招牌,法兰斯呀,萧伯讷〔4〕呀,……毫不中用的!
李四光教授先劝我“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还一句绅士话罢:盛意可感。书是
读过的,不止十年,气也养过的,不到十年,可是读也读不好,养也养不好。我是
李教授所早认为应当“投畀豺虎”者之一,〔5〕此时本已不必温言劝谕,说什么
“弄到人家无故受累”,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公理”的化身,判我以这样巨罚之后,
还要我叩谢天恩么?还有,李教授以为我“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似乎格外的充足,……
所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我自己的意见却绝不同。我正因为生在
东方,而且生在中国,所以“中庸”“稳妥”的余毒,还沦肌浃髓,比起法国的勃
罗亚〔6〕——他简直称大报的记者为“蛆虫”——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使我
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即以李教授的事为例罢:一,因为我知道李教授是
科学家,不很“打笔墨官司”的,所以只要可以不提,便不提;只因为要回敬贵会
友〔7〕一杯酒,这才说出“兼差”的事来。二,关于兼差和薪水一节,已在《语丝》
(六五)
〔8〕上答复了,但也还没有“写到露骨到底”。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
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
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
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
麒麟皮下露出马脚。万一那些虚伪者居然觉得一点痛苦,有些省悟,知道技俩也有
穷时,少装些假面目,则用了陈源教授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教训”。
只要谁露出真价值来,即使只值半文,我决不敢轻薄半句。但是,想用了串戏
的方法来哄骗,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不和你们来敷衍。
“诗哲”为援助陈源教授起见,似乎引过罗曼罗兰的话,大意是各人的身上都
有鬼,但人却只知道打别人身上的鬼。
〔9〕没有细看,说不清了,要是差不多,那就是一并承认了陈源教授的身上也
有鬼,李四光教授自然也难逃。他们先前是自以为没有鬼的。假使真知道了自己身
上也有鬼,“带住”的事可就容易办了。只要不再串戏,不再摆臭架子,忘却了你
们的教授的头衔,且不做指导青年的前辈,将你们的“公理”的旗插到“粪车”上
去,将你们的绅士衣装抛到“臭毛厕”里去,除下假面具,赤条条地站出来说几句
真话就够了!
二月三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北京《京报副刊》。
〔2〕“攻周专号”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的全部篇幅,只刊载
徐志摩的《关于下面一束通信告读者们》和陈源的《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
封信》,所以二月二日《京报副刊》上发表署名杨丹初的《问陈源》一文中,称它
为“陈源同徐志摩两个人凑成的攻周的专号”。
〔3〕一九二六年二月三日《晨报副刊》以“结束闲话,结束废话!”为题,发
表了李四光和徐志摩的通信。李四光在通信中说鲁迅“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他似乎
格外的充足,所以他拿起笔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弄到人家无故
受累,他也管不着。”同时他又慨叹“指导青年的人,还要彼此辱骂,制成一个恶
劣的社会”。徐志摩则说:“大学的教授们”,“负有指导青年重责的前辈”,是
不该这样“混斗”的。因为“这不仅是绅士不绅士的问题,这是像受教育人不像的
问题。……学生们看做他们先生的这样丢丑,忍不住开口说话了。绝对没关系人看
了这情形也不耐烦了。”于是他便“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带住!”
〔4〕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
先生大殡给我的感想》,和同刊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
《闲话》中,曾一再说到一九二一年夏天他在伦敦访问萧伯纳的事。
〔5〕李四光的“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话,参看本卷第237页注〔23〕。李四
光是所谓“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成员之一。
〔6〕勃罗亚(L.Bloy,1846—1917) 法国作家,著有《一个专事拆毁的工
程师的话》、《失望者》等。他常在文章中用极毒辣的语言攻击当时文学界和新闻
界的著名人物。
〔7〕指王世杰,他也是“教育界公理维持会”(后改名“国立女子大学后援会”)
的成员。他曾叫嚷“北大教授在女师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实属违法,应加以否
认”。对此,鲁迅指出:“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副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
李四光,不也是正在坐中‘维持公理’,而且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