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
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
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
诸“世情书”中,《金瓶梅》〔1〕最有名。初惟钞本流传,袁宏道见数卷,即
以配《水浒传》为“外典”(《觞政》),〔2〕故声誉顿盛;世又益以《西游记》,
称三大奇书〔3〕。万历庚戌(一六一○),吴中始有刻本,计一百回,其五十三至
五十七回原阙,刻时所补也(见《野获编》二十五)。作者不知何人,沈德符云是
嘉靖间大名士(亦见《野获编》),世因以拟太仓王世贞,或云其门人(康熙乙亥
谢颐序云)。〔4〕由此复生谰言,谓世贞造作此韦,乃置毒于纸,以杀其仇严世蕃,
或云唐顺之者,〔5〕故清康熙中彭城张竹坡评刻本,遂有《苦孝说》冠其首。〔6〕
《金瓶梅》全书假《水浒传》之西门庆为线索,谓庆号四泉,清河人,“不甚读书,
终日闲游浪荡”,有一妻三妾,又交“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弟兄,复
悦潘金莲,酖其夫武大,纳以为妾,武松来报仇,寻之不获,误杀李外傅,刺配孟
州。而西门庆故无恙,于是日益放恣,通金莲婢春梅,复私李瓶儿,亦纳为妾,
“又得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已而李瓶儿生子;庆则因赂蔡京得金吾卫副千户,
乃愈肆,求药纵欲受赇枉法无不为。然潘金莲妒李有子,屡设计使受惊,子终以瘈
瘲死;李痛子亦亡。潘则力媚西门庆,庆一夕饮药逾量,亦暴死。金莲春梅复通于
庆婿陈敬济,事发被斥卖,金莲遂出居王婆家待嫁,而武松适遇赦归,因见杀;春
梅则卖为周守备妾,有宠,又生子,竟册为夫人。会孙雪娥以遇拐复获发官卖,春
梅憾其尝“唆打陈敬济”,则买而折辱之,旋卖于酒家为娼;又称敬济为弟,罗致
府中,仍与通。已而守备征宋江有功,擢济南兵马制置,敬济亦列名军门,升为参
谋。后金人入寇,守备阵亡,春梅夙通其前妻之子,因亦以淫纵暴卒。比金兵将至
清河,庆妻携其遗腹子孝哥欲奔济南,途遇普净和尚,引至永福寺,以因果现梦化
之,孝哥遂出家,法名明悟。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
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
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
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摚穑晃┙煌ㄈü螅词坷嘁嘤胫苄艘
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妇人(潘金莲)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想起一件事来,我要说又忘
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
“我不知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
好茧儿。来旺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
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
淫妇死了随阿鼻地狱。”又指着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
了几下。”分付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
“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着鞋儿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
那妇人骂道,“贼奴才,还叫甚么C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
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
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淫妇鞋剁作几
截子,掠到茅厕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
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
里有这个心。”……(第二十八回)
……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
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灯。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让至翡翠轩,……
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
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就欲留题相
赠。西门庆即令书童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浓的,拂下锦签。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
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第四十九回)
明小说之宣扬秽德者,人物每有所指,盖借文字以报夙仇,而其是非,则殊难
揣测。沈德符谓《金瓶梅》亦斥时事,“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
朱勔则指陆炳,〔7〕其它亦各有所属。”则主要如西门庆,自当别有主名,即开篇
所谓“有一处人家,先前怎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
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
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
(第一回)者是矣。结末稍进,用释家言,谓西门庆遗腹子孝哥方睡在永福寺方丈,
普净引其母及众往,指以禅杖,孝哥“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
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儿睡在床上。……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
(第一百回)。此之事状,固若玮奇,然亦第谓种业留遗,累世如一,出离之道,
惟在“明悟”而已。若云孝子衔酷,用此复仇,虽奇谋至行,足为此书生色,而证
佐盖阙,不能信也。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
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
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
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
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
学〔8〕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
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
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第之事也。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
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9〕,较为出
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媟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
不传。
万历时又有名《玉娇李》〔10〕者,云亦出《金瓶梅》作者之手。袁宏道曾闻
大略,谓“与前书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蒸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
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后沈德符
见首卷,以为“秽黩百端,背伦蔑理,……其帝则称完颜大定,而贵溪(夏言)
〔11〕分宜(严嵩)相构,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诸公,则直书姓名,尤可骇
怪。……然笔锋恣横酣畅,似尤胜《金瓶梅》”(皆见《野获编》二十五)。今其
书已佚,虽或偶有见者,而文章事迹,皆与袁沈之言不类,盖后人影撰,非当时所
见本也。
《续金瓶梅》前后集共六十四回,题“紫阳道人编”。自言东汉时辽东三韩有
仙人丁令威;后五百年而临安西湖有仙人丁野鹤,临化遗言,“说‘五百年后又有
一人名丁野鹤,是我后身,来此相访’。后至明末,果有东海一人,名姓相同,来
此罢官而去,自称紫阳道人。”(六十二回)卷首有《太上感应篇阴阳无字解》
〔12〕,署“鲁诸邑丁耀亢参解”,序有云,“自奸杞焚予《天史》于南都,海桑
既变,不复讲因果事,今见圣天子钦颁《感应篇》,自制御序,戒谕臣工。”则
《续金瓶梅》当成于清初,而丁耀亢即其撰人矣。耀亢字西生,号野鹤,山东诸城
人,弱冠为诸生,走江南与诸名士联文社,既归,郁郁不得志,作《天史》十卷。
清顺治四年入京,由顺天籍拔贡,充镶白旗教习,诗名甚盛。后为容城教谕,迁惠
安知县,不赴,六十后病目,自称木鸡道人,年七十二卒(约一六二○——一六九
一),所著有诗集十余卷,传奇四种(乾隆《诸城志》十三及三六)〔13〕。《天
史》者,类历代吉凶诸事而成,焚于南都,未详其实,《诸城志》但云“以献益都
锺羽正〔14〕,羽正奇之”而已。
《续金瓶梅》主意殊单简,前集谓普净是地藏菩萨化身,一日施食,以轮回大
簿指点众鬼,俾知将来恶报,后悉如言。
西门庆为汴京富室沈越子,名曰金哥,越之妻弟袁指挥居对门,有女常姐,则
李瓶儿后身,尝在沈氏宅打秋千,为李师师所见,艳其美,矫旨取之,改名银瓶。
金人陷汴,民众流离,金哥遂沦为乞丐;银瓶则为娼,通郑玉卿,后嫁为翟员外妾,
又与郑偕遁至扬州,为苗青所赚,乃自经死。后集则叙东京孔千户女名梅玉者,以
艳羡富贵,自甘为金人金哈木儿妾,而大妇“凶妒”,篡取虐使之,梅玉欲自裁,
因梦自知是春梅后身,大妇则孙雪娥再世,遂长斋念佛,不生嗔恨,竟得脱离。至
潘金莲则转生为山东黎指挥女,名金桂,夫曰刘瘸子,其前生实为陈敬济,以夙业
故,体貌不全,金桂怨愤,因招妖盅,又缘受惊,终成痼疾也。
余文俱述他人牵缠孽报,而以国家大事,穿插其间,又杂引佛典道经儒理,详
加解释,动辄数百言,顾什九以《感应篇》为归宿,所谓“要说佛说道说理学,先
从因果说起,因果无凭,又从《金瓶梅》说起”(第一回)也。明之“淫书”作者,
本好以阐明因果自解,至于此书,则因见“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造出许
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
《续金瓶梅》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自果报,转入佛法”(四十三
回)矣。然所谓佛法,复甚不纯,仍混儒道,与神魔小说诸作家意想无甚异,惟似
较重力行,又欲无所执著,故亦颇讥当时空谈三教一致及妄分三教等差者之弊,如
述李师师旧宅收没入官,立为大觉尼寺,儒道又出面纷争,即其例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
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本,说道“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单给尼
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
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处争讼。那道官见自己不独得,又是三分四裂的,
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理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
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资。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
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门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
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过卧房的,改作书
房。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们,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
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倒讲了个色字,好个快活所在。题曰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
空之意。……(第三十七回上《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又有《隔帘花影》〔15〕四十八回,世亦以为《金瓶梅》后本,而实乃改易
《续金瓶梅》中人名(如以西门庆为南宫吉之类)及回目,并删略其絮说因果语而
成,书末不完,盖将续作,然未出。一名《三世报》,殆包举将来拟续之事;或并
以武大被酖,亦为夙业,合数之得三世也。
※ ※ ※
〔1〕《金瓶梅》 关陵笑笑生撰,真实姓名不详。兰陵在今山东峄县。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中指出:“《金瓶梅词话》被发见于北平,为通
行至今的同书的祖本,文章虽比现行本粗率,对话却全用山东的方言所写,确切的
证明了这决非江苏人王世贞所作的书。”
〔2〕关于称《金瓶梅》为“外典”问题,袁宏道《觞政·掌故》以酒谱、酒令
为“内典”,史传、诗赋为“外典”,“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
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
予恨未得见,”误以“逸典”为“外典”。鲁迅此处沿用《野获编》之说。
〔3〕三大奇书 西湖钓叟《续金瓶梅序》云:“今天下小说如林,独推三大奇
书:曰《水浒》、曰《西游》、曰《金瓶梅》。”
〔4〕关于《金瓶梅》撰者,说法不一。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云:“闻此
办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寒花庵随笔》云:“世传《金瓶梅》一书,为王弇州先
生手笔”;清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亦云撰者系“(王)忬子凤洲”。张竹坡评
本《金瓶梅》谢颐序则云:“《金瓶》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之作也,或云即凤洲作。”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明太仓(今属江苏)人,官
至南京刑部尚书。撰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5〕关于王世贞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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