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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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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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类,则其为类之大较二: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

  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文明。

  寻其立意,虽都无条贯主的,而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如掩诸色以晦黑,假不随驸,乃即以大群为鞭筍,攻击迫拶,俾之靡聘。

  往者迫于仇则呼群为之援助,苦于暴主则呼群为之拨除,今之见制于大群,孰有寄之同情与?

  故民中之有独夫,癙于今日,以独制众者古,而众或反离,以众虐独者今,而不许其抵拒,众昌言自由,而自由之蕉萃孤虚实莫甚焉。

  人丧其我矣,谁则呼之兴起?

  顾*'嚣乃方昌狂而未有既也。

  二类所言,虽或若反,特其灭裂个性也大同。

  总计言议而举其大端,则甲之说曰,破迷信也,崇侵略也,尽义务也;乙之说曰,同文字也,弃祖国也,尚齐一也,非然者将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纪。

  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

  特于科学何物,适用何事,进化之状奈何,文明之谊何解,乃独函胡而不与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

  嗟夫,根本且动摇矣,其柯叶又何半焉。

  岂诚其随波弟靡,莫能自主,则姑从于唱喁〔15〕以荧惑人;抑亦自知其小陋,时为饮啖计,不得不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耶。

  名声得而腹腴矣,奈他人之见戕贼何!故病中国今日之扰攘者,则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

  志士英雄,非不祥也,顾蒙帼面而不能白心,则神气恶浊,每感人而令之病。

  奥古斯丁也,托尔斯泰也,约翰卢骚〔16〕也,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

  若其本无有物,徒附丽是宗,辄岸然曰善国善天下,则吾愿先闻其白心。

  使其羞白心于人前,则不若伏藏其论议,荡涤秽恶,俾众清明,容性解之竺生〔17〕,以起人之内曜。

  如是而后,人生之意义庶几明,而个性亦不至沉沦于浊水乎。

  顾志士英雄不肯也,则惟解析其言,用晓其张主之非是而已矣。

  破迷信者,于今为烈,不特时腾沸于士人之口,且裒然成巨帙矣。

  顾胥不先语人以正信;正信不立,又乌从比校而知其迷妄也。

  夫人在两间,若知识混沌,思虑简陋,斯无论已;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18〕之需求。

  故吠陁〔19〕之民,见夫凄风烈雨,黑云如盘,奔电时作,则以为因陁罗〔20〕与敌斗,为之栗然生虔敬念。

  希伯来〔21〕之民,大观天然,怀不思议,则神来之事与接神之术兴,后之宗教,即以萌孽。

  虽中国志士谓之迷,而吾则谓此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

  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

  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

  覆载〔22〕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

  效果所著,大莫可名,以是而不轻旧乡,以是而不生阶级;他若虽一卉木竹石,视之均函有神閟性灵,玄义在中,不同凡品,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

  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

  设有人,谓中国人之所崇拜者,不在无形而在实体,不在一宰而在百昌〔23〕,斯其信崇,即为迷妄,则敢问无形一主,何以独为正神?宗教由来,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纵对象有多一虚实之别,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则同然。

  顾瞻百昌,审谛万物,若无不有灵觉妙义焉,此即诗歌也,即美妙也,今世冥通神閟之士之所归也,而中国已于四千载前有之矣;斥此谓之迷,则正信为物将奈何矣。

  盖浇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

  于是昧人生有趣神閟之事,天物罗列,不关其心,自惟为稻粱折腰;则执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造作言,必尽颠其隐依乃快。

  不悟墟社稷毁家庙者,征之历史,正多无信仰之士人,而乡曲小民无与。

  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若夫自谓其言之尤光大者,则有奉科学为圭臬之辈,稍耳物质之说,即曰:“磷,元素之一也;不为鬼火。”略翻生理之书,即曰:“人体,细胞所合成也;安有灵魂?”知识未能周,而辄欲以所拾质力〔24〕杂说之至浅而多谬者,解释万事。

  不思事理神閟变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依此攻彼,不亦傎〔25〕乎。

  夫欲以科学为宗教者,欧西则固有人矣,德之学者黑格尔〔26〕,研究官品〔27〕,终立一元之说,其于宗教,则谓当别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纪三位一体之真者。

  三位云何?诚善美也。

  顾仍奉行仪式,俾人易知执着现世,而求精进。

  至尼*

  崇侵略者类有机,兽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国志士何隶乎?夫古民惟群,后乃成国,分画疆界,生长于斯,使其用天之宜,食地之利,借自力以善生事,辑睦而不相攻,此盖至善,亦非不能也。

  人类顾由防,乃在微生,自虫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时复显露,于是有嗜杀戮侵略之事,夺土地子女玉泉以厌野心;而间恤人言,则造作诸美名以自盖,历时既久,入人者深,众遂渐不知所由来,性偕习而俱变,虽哲人硕士,染秽恶焉。

  如俄罗斯什赫〔37〕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义〔38〕,居高位者,抱而动定,惟不溥及农人间,顾思士诗人,则熏染于心,虽瑰意鸿思不能涤。

  其所谓爱国,大都不以艺文思理,足为人类荣华者是尚,惟援甲兵剑戟之精锐,获地杀人之众多,喋喋为宗国晖光。

  至于近世,则知别有天识在人,虎狼之行,非其首事,而此风为稍杀。

  特在下士,未能脱也,识者有忧之,于是恶兵如蛇蝎,而大呼平和于人间,其声亦震心曲,豫言者托尔斯泰其一也。

  其言谓人生之至可贵者,莫如自食力而生活,侵掠攻夺,足为大禁,下民无不乐平和,而在上者乃爱喋血,驱之出战,丧人民元〔39〕,于是家室不完,无庇者遍全国,民失其所,政家之罪也。

  何以药之?莫如不奉命。

  令出征而士不集,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令捕治而吏不集,亦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独夫孤立于上,而臣仆不听命于下,则天下治矣。

  然平议以为非是,载使全俄朝如是,敌军则可以夕至,民朝弃戈矛于足次,迨夕则失其土田,流离散亡,烈于前此。

  故其所言,为理想诚善,而见诸事实,乃佛戾初志远矣。

  第此犹曰仅揆之利害之言也,察人类之不齐,亦当悟斯言之非至。

  夫人历进化之道途,其度则大有差等,或留蛆虫性,或猿狙性,纵越万祀,不能大同。

  即同矣,见一异者,而全群之治立败,民性柔和,既如乳羔,则一狼入其牧场,能杀之使无遗孑,及是时而求保障,悔迟莫矣。

  是故嗜杀戮攻夺,思廓其国威于天下者,兽性之爱国也,人欲超禽虫,则不当慕其思。

  顾战争绝迹,平和永存,乃又须迟之人类灭尽,大地崩离以后;则甲兵之寿,盖又与人类同终始者已。

  然此特所以自捍卫,辟虎狼也,不假之为爪牙,以残食世之小弱,令兵为人用,而不强人为兵奴,人知此义,乃庶可与语武事,而不至为两间大厉也与。

  虽然,察我中国,则世之论者,殆皆非也,云爱国者有人,崇武士者有人,而其志特甚犷野,托体文化,口则作肉攫之鸣,假使傅以爪牙,若余勇犹可以蹂躏大地,此其为性,狞暴甚矣,顾亦不可谥之兽性。

  何以言之?曰诚于中而外见者,得二事焉,兽性爱国者之所无也。

  二事云何?则一曰崇强国,次曰侮胜民。

  盖兽性爱国之士,必生于强大之邦,势力盛强,威足以凌天下,则孤尊自国,蔑视异方,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臣仆不慊也。

  然中国则何如国矣,民乐耕稼,轻去其乡,上而好远功,在野者辄怨怼,凡所自诩,乃在文明之光华美大,而不借暴力以凌四夷,宝爱平和,天下鲜有。

  惟晏安长久,防卫日弛,虎狼突来,民乃涂炭。

  第此非吾民罪也,恶喋血,恶杀人,不忍别离,安于劳作,人之性则如是。

  倘使举天下之习同中国,犹托尔斯泰之所言,则大地之上,虽种族繁多,邦国殊别,而此疆尔界,执守不相侵,历万世无乱离焉可也。

  兽性者起,而平和之民始大骇,日夕岌岌,若不能存,苟不斥去之,固无以自生活;然此亦惟驱之适旧乡,而不自反于兽性,况其戴牙角以戕贼小弱孤露者乎。

  而吾志士弗念也,举世滔滔,颂美侵略,暴俄强德,向往之如慕乐园,至受厄无告如印度波兰之民,则以冰寒之言嘲其陨落。

  夫吾华土之苦于强暴,亦已久矣,未至陈尸,鸷鸟先集,丧地不足,益以金资,而人亦为之寒饿野死。

  而今而后,所当有利兵坚盾,环卫其身,毋俾封豕长蛇,荐食上国〔40〕;然此则所以自卫而已,非效侵略者之行,非将以侵略人也。

  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诸己也,兽性者之敌也。

  至于波兰印度,乃华土同病之邦矣,波兰虽素不相往来,顾其民多情愫,爱自繇,凡人之有情愫宝自繇者,胥爱其国为二事征象,盖人不乐为皂隶,则孰能不眷慕悲悼之。

  印度则交通自古,贻我大祥,思想信仰道德艺文,无不蒙贶,虽兄弟眷属,何以加之。

  使二国而危者,吾当为之抑郁,二国而陨,吾当为之号*G,无祸则上祷于天,俾与吾华土同其无极。

  今志士奈何独不念之,谓自取其殃而加之谤,岂其屡蒙兵火,久匍伏于强暴者之足下,则旧性失,同情漓,灵台〔41〕之中,满以势利,因迷谬亡识而为此与!故总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忘本来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见者上也。

  间亦有不隶二类,而偶反其未为人类前之性者,吾尝一二见于诗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黄祸之说〔42〕以自豪,厉声而嗥,欲毁伦敦而覆罗马;巴黎一地,则以供淫游焉。

  倡黄祸者,虽拟黄人以兽,顾其烈则未至于此矣。

  今兹敢告华土壮者曰,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则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无辜之国。

  使其自树既固,有余勇焉,则当如波兰武士贝谟〔43〕之辅匈加利,英吉利诗人裴伦〔44〕之助希腊,为自繇张其元气,颠仆压制,去诸两间,凡有危邦,咸与扶掖,先起友国,次及其他,令人间世,自繇具足,眈眈皙种,失其臣奴,则黄祸始以实现。

  若夫今日,其可收艳羡强暴之心,而说自卫之要矣。

  乌乎,吾华土亦一受侵略之国也,而不自省也乎。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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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河南》月刊第八期,署名迅行。

  原为句读。

  〔2〕槁梧古琴。

  《庄子。德充符》:“据槁梧而瞑。”〔3〕须弥梵文Sumeru音译的不确切的略称,意为“妙高”,古印度神话和佛教传说中的大山名。

  〔4〕元驹贲焉《大戴礼。夏小正》:“十二月,元驹贲。”北周卢辩注:元驹“蚁也。

  贲者走于地中也。“

  〔5〕习飞蠕动昆虫的飞行爬动。

  《淮南子。原道训》:“跂行喙息,习飞蠕动,待而后朱,莫知其德。”

  〔6〕萧索指秋季。

  宋代范仲淹《恨赋》:“秋日萧索,浮云无光。”伏藏,指冬季。

  汉代伏胜《尚书大传》:“北方者何也?伏方也。

  伏方也者,万物之方伏。

  物之方伏,则何以为之冬?冬者中也,中也者,物方藏于中也。“

  〔7〕权舆《诗经。秦风。权舆》:“于嗟乎,不承权舆。”毛传:“权舆,始也。”

  〔8〕危心心怀畏惧的意思。

  《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

  〔9〕营卫即荣卫。

  沈曾植《海日楼札丛》卷四:“荣,大血管也。

  卫,微丝管也。“

  〔10〕半同托。

  〔11〕颛蒙愚昧。

  汉代扬雄《法言。学行》:“天降生民,倥侗颛蒙。”

  〔12〕贞虫《淮南子。原道训》:“……蚊蛲贞虫,蠕动跂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汉代高诱注:“贞虫,细腰之属。”〔13〕亻马同骂。

  〔14〕胜民被征服国家的人民。

  〔15〕从于唱喁随声附和的意思。

  《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后者唱喁。”于,同吁。

  〔16〕奥古斯丁(A。Augustinus,354—430)古迦太基国(今突尼斯)的神学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等。

  托尔斯泰(I。J。 LMNOLP,1828—1910),俄国作家。

  著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约翰卢骚(J。J。Rousseau,1712—1778),通译让。雅克。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著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等。

  他们都著有自传性的《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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