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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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2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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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地过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会看见似的。

  到了午后,得到蔡先生〔3〕的信,说萧现就在孙夫人〔4〕的家里吃午饭,教我赶紧去。

  我就跑到孙夫人的家里去。

  一走进客厅隔壁的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萧就坐在圆桌的上首,和别的五个人在吃饭。

  因为早就在什么地方见过照相,听说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电光一般觉得是文豪,而其实是什么标记也没有。

  但是,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我想,倘若作为肖像画的模范,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

  是素菜,又简单。

  白俄的新闻上,曾经猜有无数的侍者,但只有一个厨子在搬菜。

  萧吃得并不多,但也许开始的时候,已经很吃了一通了也难说。

  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

  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的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

  在吃饭时候的萧,我毫不觉得他是讽刺家。

  谈话也平平常常。

  例如说:朋友最好,可以久远的往还,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所以非离开不可之类。

  午餐一完,照了三张相。

  并排一站,我就觉得自己的矮小了。

  虽然心里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来做伸长身体的体操……。

  两点光景,笔会(PenClub)〔5〕有欢迎。

  也趁了摩托车一同去看时,原来是在叫作“世界学院”的大洋房里。

  走到楼上,早有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约五十个人在那里了。

  合起围来,向他质问各色各样的事,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也演说了几句:诸君也是文士,所以这玩艺儿是全都知道的。

  至于扮演者,则因为是实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写写的人来,还要更明白。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总之,今天就如看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现在已经看见了,这就可以了罢。

  云云。

  大家都哄笑了,大约又以为这是讽刺。

  也还有一点梅兰芳博士〔6〕和别的名人的问答,但在这里,略之。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

  这是由有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7〕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戏子的脸谱的小模型,收在一个盒子里。

  还有一种,听说是演戏用的衣裳,但因为是用纸包好了的,所以没有见。

  萧很高兴的接受了。

  据张若谷君后来发表出来的文章,则萧还问了几句话,张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萧不听见云。

  〔8〕但是,我实在也没有听见。

  有人问他菜食主义的理由。

  这时很有了几个来照照相的人,我想,我这烟卷的烟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还有面会新闻记者的约束,三点光景便又回到孙夫人的家里来。

  早有四五十个人在等候了,但放进的却只有一半。

  首先是木村毅〔9〕君和四五个文士,新闻记者是中国的六人,英国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还有照相师三四个。

  在后园的草地上,以萧为中心,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

  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萧似乎并不想多话。

  但不说,记者们是决不干休的,于是终于说起来了,说得一多,这回是记者那面的笔记的分量,就渐渐的减少了下去。

  我想,萧并不是真的讽刺家,因为他就会说得那么多。

  试验是大约四点半钟完结的。

  萧好像已经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内山书店里去了。

  第二天的新闻,却比萧的话还要出色得远远。

  在同一的时候,同一的地方,听着同一的话,写了出来的记事,却是各不相同的。

  似乎英文的解释,也会由于听者的耳朵,而变换花样。

  例如,关于中国的政府罢,英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人应该挑选自己们所佩服的人,作为统治者;〔10〕日本字新闻的萧,说的是中国政府有好几个;〔11〕汉字新闻的萧,说的是凡是好政府,总不会得人民的欢心的。

  〔12〕从这一点看起来,萧就并不是讽刺家,而是一面镜。

  但是,在新闻上的对于萧的评论,大体是坏的。

  人们是各各去听自己所喜欢的,有益的讽刺去的,而同时也给听了自己所讨厌的,有损的讽刺。

  于是就各各用了讽刺来讽刺道,萧不过是一个讽刺家而已。

  在讽刺竞赛这一点上,我以为还是萧这一面伟大。

  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

  不料木村君却要我写一篇萧的印象记。

  别人做的印象记,我是常看的,写得仿佛一见便窥见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实在佩服其观察之锐敏。

  至于自己,却连相书也没有翻阅过,所以即使遇见了名人罢,倘要我滔滔的来说印象,可就穷矣了。

  但是,因为是特地从东京到上海来要我写的,我就只得寄一点这样的东西,算是一个对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许霞译自《改造》四月特辑,更由作者校定。)BB

  〔1〕本篇为日本改造社特约稿,原系日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四月号《改造》。

  后由许霞(许广平)译成中文,经作者校定,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现代》第三卷第一期。

  〔2〕内山完造(1885—1959)日本人,当时在上海开设主要出售日文书籍的内山书店。

  一九二七年十月他与鲁迅结识后常有交往。

  〔3〕蔡先生即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

  近代教育家。

  当时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人之一。

  〔4〕孙夫人即宋庆龄,广东文昌人,政治家。

  〔5〕笔会带有国际性的著作家团体,一九二一年在伦敦成立。

  中国分会由蔡元培任理事长,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成立于上海,后来自行涣散。

  〔6〕梅兰芳博士一九三○年梅兰芳赴美访问时,美国波摩那大学及南加州大学曾授予他文学博士的荣誉学位。

  〔7〕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

  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

  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8〕张若谷江苏南汇(今属上海)人,当时的投机文人。

  他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大晚报》发表《五十分钟和萧伯纳在一起》一文,其中记述给萧伯纳送礼时的情形说:“笔会的同人,派希腊式鼻子的邵洵美做代表,捧了一只大的玻璃框子,里面装了十几个北平土产的泥制优伶脸谱,红面孔的关云长,白面孔的曹操,长胡子的老生,包扎头的花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萧老头儿装出似乎很有兴味的样子,指着一个长白胡须和他有些相像的脸谱,微笑着问道:

  ‘这是不是中国的老爷?’‘不是老爷,是舞台上的老头儿。

  ‘我对他说。

  他好像没有听见,仍旧笑嘻嘻地指着一个花旦的脸谱说:“她不是老爷的女儿吧?‘”据张若谷自称,他所说的“舞台上的老头儿”,是讽刺萧伯纳的。

  〔9〕木村毅当时日本改造社的记者。

  在萧伯纳将到上海时,他被派前来采访,并约鲁迅为《改造》杂志撰写关于萧伯纳的文章。

  〔10〕英字新闻指上海《字林西报》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一段报导:“回答着关于被压迫民族和他们应当怎么干的问题,萧伯纳先生说:”他们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中国也应当这样干。

  中国的民众应当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的王公‘“。

  〔11〕日本字新闻指上海《每日新闻》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八日的一段报导:

  “中国记者问:”对于中国政府的你的意见呢?‘——’在中国,照我所知道,政府有好几个,你是指那一个呀?‘“〔12〕汉字新闻据《萧伯纳在上海》一书所引,当时上海有中文报纸曾报导萧伯纳的话说:”中国今日所需要者为良好政府,要知好政府及好官吏,绝非一般民众所欢迎“。
  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

  大约总归是十年以前罢,我因为生了病,到一个外国医院去请诊治,在那待诊室里放着的一本德国《星期报》(DieWoche)上,看见了一幅关于俄国十月革命的漫画,画着法官,教师,连医生和看护妇,也都横眉怒目,捏着手枪。

  这是我最先看见的关于十月革命的讽刺画,但也不过心里想,有这样凶暴么,觉得好笑罢了。

  后来看了几个西洋人的旅行记,有的说是怎样好,有的又说是怎样坏,这才莫名其妙起来。

  但到底也是自己断定:这革命恐怕对于穷人有了好处,那么对于阔人就一定是坏的,有些旅行者为穷人设想,所以觉得好,倘若替阔人打算,那自然就都是坏处了。

  但后来又看见一幅讽刺画,是英文的,画着用纸版剪成的工厂,学校,育儿院等等,竖在道路的两边,使参观者坐着摩托车,从中间驶过。

  这是针对着做旅行记述说苏联的好处的作者们而发的,犹言参观的时候,受了他们的欺骗。

  政治和经济的事,我是外行,但看去年苏联煤油和麦子的输出,竟弄得资本主义文明国的人们那么骇怕的事实,却将我多年的疑团消释了。

  我想:假装面子的国度和专会杀人的人民,是决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生产力的,可见那些讽刺画倒是无耻的欺骗。

  不过我们中国人实在有一点小毛病,就是不大爱听别国的好处,尤其是清党之后,提起那日有建设的苏联。

  一提到罢,不是说你意在宣传,就是说你得了卢布。

  而且宣传这两个字,在中国实在是被糟蹋得太不成样子了,人们看惯了什么阔人的通电,什么会议的宣言,什么名人的谈话,发表之后,立刻无影无踪,还不如一个屁的臭得长久,于是渐以为凡有讲述远处或将来的优点的文字,都是欺人之谈,所谓宣传,只是一个为了自利,而漫天说谎的雅号。

  自然,在目前的中国,这一类的东西是常有的,靠了钦定或官许的力量,到处推销无阻,可是读的人们却不多,因为宣传的事,是必须在现在或到后来有事实来证明的,这才可以叫作宣传。

  而中国现行的所谓宣传,则不但后来只有证明这“宣传”确凿就是说谎的事实而已,还有一种坏结果,是令人对于凡有记述文字逐渐起了疑心,临末弄得索性不着。

  即如我自己就受了这影响,报章上说的什么新旧三都的伟观,南北两京的新气〔2〕,固然只要看见标题就觉得肉麻了,而且连讲外国的游记,也竟至于不大想去翻动它。

  但这一年内,也遇到了两部不必用心戒备,居然看完了的书,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科印象记》〔3〕,一就是这《苏联闻见录》。

  因为我的辨认草字的力量太小的缘故,看下去很费力,但为了想看看这自说“为了吃饭问题,不得不去做工”

  的工人作者的见闻,到底看下去了。

  虽然中间遇到好像讲解统计表一般的地方,在我自己,未免觉得枯燥,但好在并不多,到底也看下去了。

  那原因,就在作者仿佛对朋友谈天似的,不用美丽的字眼,不用巧妙的做法,平铺直叙,说了下去,作者是平常的人,文章是平常的文章,所见所闻的苏联,是平平常常的地方,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设施的正是合于人情,生活也不过像了人样,并没有什么希奇古怪。

  倘要从中猎艳搜奇,自然免不了会失望,然而要知道一些不搽粉墨的真相,却是很好的。

  而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一点世界上的资本主义文明国之定要进攻苏联的原因。

  工农都像了人样,于资本家和地主是极不利的,所以一定先要歼灭了这工农大众的模范。

  苏联愈平常,他们就愈害怕。

  前五六年,北京盛传广东的裸体游行,后来南京上海又盛传汉口的裸体游行,就是但愿敌方的不平常的证据。

  据这书里面的记述,苏联实在使他们失望了。

  为什么呢?因为不但共妻,杀父,裸体游行等类的“不平常的事”,确然没有而已,倒是有了许多极平常的事实,那就是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

  这种极平常的事情,是只有“匪徒”才干得出来的。

  该杀者,“匪徒”也。

  但作者的到苏联,已在十月革命后十年,所以只将他们之“能坚苦,耐劳,勇敢与牺牲”告诉我们,而怎样苦斗,才能够得到现在的结果,那些故事,却讲得很少。

  这自然是别种著作的任务,不能责成作者全都负担起来,但读者是万不可忽略这一点的,否则,就如印度的《譬喻经》所说,要造高楼,而反对在地上立柱,〔4〕据说是因为他要造的,是离地的高楼一样。

  我不加戒备的将这读完了,即因为上文所说的原因。

  而我相信这书所说的苏联的好处的,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十来年前,说过苏联怎么不行怎么无望的所谓文明国人,去年已在苏联的煤油和麦子面前发抖。

  而且我看见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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