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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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第2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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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前有慈禧太后〔8〕,后有袁世凯,——清末的兴复海军捐建设了颐和园,民四的“反日”爱国储金〔9〕,增加了讨伐当时革命军的军需,——不然的话,还可以说现在发现了一个新发明。

  他们何尝不知道“国货运动”〔10〕振兴不了什么民族工业,国际的财神爷扼住了中国的喉咙,连气也透不出,甚么“国货”都跳不出这些财神的手掌心。然而“国货年”是宣布了,“国货商场”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国全靠一些戴着假面具的买办多赚几个钱。这钱还是从猪狗牛马身上剥削来的。不听见“增加生产力”,“劳资合作共赴国难”的呼声么?原本不把小百姓当人看待,然而小百姓做了猪狗牛马还是要负“救国责任”!结果,猪肉供给假吉诃德吃,而猪头还是要斫下来,挂出去,以为“捣乱后方”者戒。

  他们何尝不知道什么“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千万遍“不仁不义”或者金光明咒〔11〕,也不会触发日本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然而他们故意高喊恢复“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祖传秘诀。意思其实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头治心,多读修身教科书。这固有文化本来毫无疑义:是岳飞式的奉旨不抵抗〔12〕的忠,是听命国联爷爷的孝,是斫猪头,吃猪肉,而又远庖厨〔13〕的仁爱,是遵守卖身契约的信义,是“诱敌深入”的和平。而且,“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么“学术救国”,引证西哲菲希德〔14〕之言等类的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假吉诃德的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痴假呆当做真痴真呆,当真认为可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

  四月十一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六号,署名洛文。

  〔2〕武士道原指日本幕府时代武士所遵守的封建道德(忠君、节义、勇武、坚忍等)。西洋武士道,指西欧骑士精神。骑士,西欧中世纪封建时代的军人,属小封建主。他们标榜忠诚笃实,尚任侠,好冒险,崇尚爱情,艳羡贵妇。骑士盛行于十一至十四世纪,后因封建制解体和武器、战术的改进,渐趋没落。

  〔3〕堂。吉诃德仗着宝剑和风车打仗的事,见《堂吉诃德》第八章。

  〔4〕《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写有娄姓两公子被张铁臂骗取白银五百两的事。

  〔5〕“特制钢刀”的事,见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申报》:上海有个叫王述的人,特别定制大刀九十九把,捐赠给当时防守喜峰口等处的宋哲元部队。

  〔6〕飞机捐一九三三年初,国民党政府决定举办航空救国飞机捐。稍后,组织中华航空救国会(后改名为中国航空协会),在各地发行航空奖券,强行募捐。

  〔7〕“诱敌深入”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不断丧失国土,却妄说是战略上的“诱敌深入”。这类欺骗宣传充斥于当时的反动报刊,如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南京《救国日报》的社论中就说:“浸使政府为战略关系,须暂时放弃北平以便引敌深入聚而歼之……故吾主张政府应严厉责成张学良,使之以武力制止反对运动,若不得已,虽流血亦所不辞。”

  〔8〕慈禧太后(1885—1908)满族,即叶赫那拉氏,咸丰帝妃,同治继位后被尊为太后,成为清末同治、光绪两朝的实际统治者。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她把建设北洋舰队的海军经费八千万两白银,移用于修建颐和园。

  〔9〕“反日”爱国储金一九一五年(民国四年)五月九日,袁世凯接受了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侵略中国的“二十一条”,北京、上海等地群众为了反日救国,曾发起救国储金,并成立了救国储金团。但储金团却为袁世凯所把持,储金存入当时他所控制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并被他挪用为活动帝制的经费。

  〔10〕“国货运动”一九三三年,上海工商界发起将该年定为“国货年”,在元旦举行游行大会,并成立“国货商场”和“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出版《国货周刊》,宣扬“国货救国”。〔11〕金光明咒指《金光明经》,佛经的一种。“九一八”以后,上海、北平等地国民党“要人”纷纷联名发起“金光明道场”

  之类的所谓“佛法救国”活动。一九三二年七月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以《发起金光明道场戴季陶先生之“经咒救国”》为题,报导了这类活动。〔12〕岳飞奉旨不抵抗岳飞在抗金中战功卓著,但主张议和的宋高宗(赵构)听信内奸秦桧的谗言,在一天内连下十二道金牌把他从前线召回,并以“谋反”的罪名将他下狱处死。

  〔13〕远庖厨语见《孟子。梁惠王》:“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忍见甚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4〕菲希德(JAGAFichte,1762—1814)通译费希特,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知识学基础》、《人的天职》等。他主张用科技强化德意志民族,强调民族至上。
  祝《涛声》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谓作家也者,还有什么什么会,标榜着什么什么文学,到去年就渺渺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办小报,卖消息;消息那里有这么多呢,于是造谣言。

  先前的所谓作家还会联成黑幕小说,现在是联也不会联了,零零碎碎的塞进读者的脑里去,使消息和秘闻之类成为他们的全部大学问。

  这功绩的褒奖是稿费之外,还有消息奖,“挂羊头卖狗肉”也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是在“卖人肉”了。

  于是不“卖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们,便成为被卖的货色。

  这也是无足奇的,中国是农业国,而麦子却要向美国定购,独有出卖小孩,只要几百钱一斤,则古文明国中的文艺家,当然只好卖血,尼采说过:“我爱血写的书”〔2〕呀。

  然而《涛声》尚存,这就是我所谓“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

  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往往会被一部分人们摇头。

  有人批评过我,说,只要看鲁迅至今还活着,就足见不是一个什么好人。

  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现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不过谁也没有记一篇准账。

  这事实又教坏了我,因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过给他们大卖消息,大造谣言,说我的被杀,其实是为了金钱或女人关系。

  所以,名列于该杀之林〔3〕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的原因。

  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

  中国人虽然自夸“四千余年古国古”,可是十分健忘的,连民族主义文学家,也会认成吉斯汗为老祖宗〔4〕,则不宜与之谈古也可见。

  上海的市侩们更不需要这些,他们感到兴趣的只是今天开奖,邻右争风;眼光远大的也不过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阔人和谁要好之类;高尚的就看什么学界琐闻,文坛消息。

  总之,是已将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

  这可以使《涛声》的销路不见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涛声》长寿。

  文人学士是清高的,他们现在也更加聪明,不再恭维自己的主子,来着痕迹了。

  他们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粪帚,监督着应该俯伏着的奴隶们,看有谁抬起头来的,就射过去,洒过去,结果也许会终于使这人被绑架或被暗杀,由此使民国的国民一律“平等”。

  《涛声》在销路上的不大出头,也正给它逃了暂时的性命,不过,也还是很难说,因为“不测之威”,也是古来就有的。

  我是爱看《涛声》的,并且以为这样也就好。

  然而看近来,不谈政治呀,仍谈政治呀,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来,则我的那些忠告,对于“乌鸦为记”〔5〕的刊物,恐怕也不见得有效。

  那么,“祝”也还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张,算一张了。

  昔人诗曰,“丧乱死多门”〔6〕,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涛声》上,果然发出《休刊辞》来,开首道:“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本刊奉令缴还登记证,‘民亦劳止,汔可小康’〔7〕。

  我们准备休息一些时了。

  ……“这真是康有为所说似的”不幸而吾言中“,岂不奇而不奇也哉。

  十二月三十一夜,补记。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2〕“我爱血写的书”参看本卷第25页注〔5〕。

  〔3〕名列于该杀之林一九三三年一月,作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举为执行委员,因此招致国民党的忌恨。

  同年六月;该盟副会长杨杏佛遭暗杀,作者也被列入黑名单。

  〔4〕这里说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指黄震遐。

  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

  的任务和运命》。

  〔5〕“乌鸦为记”的刊物指《涛声》。

  它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刊头上印有乌鸦的图案。

  〔6〕“丧乱死多门”语见唐代杜甫《白马》诗。

  〔7〕“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语见《诗经。大雅。民劳》。

  汔,庶几,差不多。

  上海的少女〔1〕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

  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

  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

  这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很能忍耐的。

  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

  否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

  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恼怒。

  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

  自然,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着这调笑的意义。

  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是《西游记》〔2〕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足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猪芽茶一样。

  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是人们的生活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更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

  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

  〔3〕然而我们中国的作家是另有一种称赞的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

  八月十二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名洛文。

  〔2〕《西游记》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一百回。

  写唐僧(玄奘)在孙悟空等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

  〔3〕梭罗古勃在长篇小说《小鬼》中,描写过一群早熟的少女。

  上海的儿童〔1〕

  上海越界筑路〔2〕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所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

  但一到大路上,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

  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

  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

  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

  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

  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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