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
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
话,什么“君子固穷”⑶,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
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⑷,又不会营生;
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
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
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
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
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
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
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
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
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
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
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
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
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
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⑸,你知道
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
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
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
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
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⑹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
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
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⑺,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
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
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
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
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
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
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
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
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
“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
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
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
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
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
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⑻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发表时篇末有作
者的附记如下:“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
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发表,却
已在这时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说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
每每能引读者的思想跟他堕落:以为小说是一种泼秽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谁。
这实在是一件极可叹可怜的事。所以我在此声明,免得发生猜度,害了读者的人格。
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记。”
⑵描红纸: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旧时最通行的一
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
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
⑶“君子固穷”: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
困而改便操守的意思。
⑷进学: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
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
行一次乡试(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⑸回字有四样写法:回字通常只有三种写法:回、〔外“冂”内“巳”〕、
〔“面”之下部〕。第四种写作〔外“囗”内“目”〕(见《康熙字典·备考》),
极少见。
⑹“多乎哉?不多也”: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
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
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⑺服辩:又作伏辩,即认罪书。
⑻据本篇发表时的作者《附记》(见注1),本文当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按:
本书各篇最初发表时都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为作者在编集时所补记。
药⑴
一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
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
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
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⑵,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
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
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
“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
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
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
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
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
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
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
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
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
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
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⑶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
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
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
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
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
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
的馒头⑷,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
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
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
“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
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
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
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
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
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
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
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
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
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
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
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
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
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
—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
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
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
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
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
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
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
敬敬的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