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的,然而鸳鸯胡蝶派作为命根的那婚姻问题,却也因此而诺拉(Nora)似的跑掉
了。这后来,就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⒆的出现。创造社是尊贵天才的,为艺术而艺
术的,专重自我的,崇创作,恶翻译,尤其憎恶重译的,与同时上海的文学研究会
⒇相对立。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
文学研究会却也正相反,是主张为人生的艺术的,是一面创作,一面也看重翻译的,
是注意于绍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的,这些都是小国度,没有人懂得他们的文字,因此
也几乎全都是重译的。并且因为曾经声援过《新青年》,新仇夹旧仇,所以文学研
究会这时就受了三方面的攻击。一方面就是创造社,既然是天才的艺术,那么看那
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自然就是多管闲事,不免有些“俗”气,而且还以为无
能,所以倘被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一篇长长的专论(22)。一方面是留学
过美国的绅士派,他们以为文艺是专给老爷太太们看的,所以主角除老爷太太之外,
只配有文人,学士,艺术家,教授,小姐等等,要会说Yes,No,这才是绅士的庄严,
那时吴苾(23)先生就曾经发表过文章,说是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竟喜欢描写下流社
会。第三方面,则就是以前说过的鸳鸯胡蝶派,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到
底使书店老板将编辑《小说月报》(24)的一个文学研究会会员撤换,还出了《小说
世界》(25),来流布他们的文章。这一种刊物,是到了去年才停刊的。
创造社的这一战,从表面看来,是胜利的。许多作品,既和当时的自命才子们
的心情相合,加以出版者的帮助,势力雄厚起来了。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
商务印书馆,也有创造社员的译著的出版,——这是说,郭沫若(26)和张资平两位
先生的稿件。这以来,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
之处,来作专论了。这些地方,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然而,“新上海”
是究竟敌不过“老上海”的,创造社员在凯歌声中,终于觉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们
的出版者的商品,种种努力,在老板看来,就等于眼镜铺大玻璃窗里纸人的目夹眼,
不过是“以广招徕”。待到希图独立出版的时候,老板就给吃了一场官司,虽然也
终于独立,说是一切书籍,大加改订,另行印刷,从新开张了,然而旧老板却还是
永远用了旧版子,只是印,卖,而且年年是什么纪念的大廉价。
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独立也活不下去。创造社的人们的去路,自然是在较
有希望的“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在广东,于是也有“革命文学”这名词的出现,
然而并无什么作品,在上海,则并且还没有这名词。
到了前年,“革命文学”这名目这才旺盛起来了,主张的是从“革命策源地”
回来的几个创造社元老和若干新份子。革命文学之所以旺盛起来,自然是因为由于
社会的背景,一般群众,青年有了这样的要求。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
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学运动,到了政治环
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的分化非常显明,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
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迫压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
才有了强烈的活动。所以这革命文学的旺盛起来,在表面上和别国不同,并非由于
革命的高扬,而是因为革命的挫折;虽然其中也有些是旧文人解下指挥刀来重理笔
墨的旧业,有些是几个青年被从实际工作排出,只好借此谋生,但因为实在具有社
会的基础,所以在新份子里,是很有极坚实正确的人存在的。但那时的革命文学运
动,据我的意见,是未经好好的计划,很有些错误之处的。例如,第一,他们对于
中国社会,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
的地运用了。再则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
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
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
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颓废得快。倘在文人,他总有一番辩护自
己的变化的理由,引经据典。譬如说,要人帮忙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
争闹的时候就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
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
例如上海的流氓,看见一男一女的乡下人在走路,他就说,“喂,你们这样子,有
伤风化,你们犯了法了!”他用的是中国法。倘看见一个乡下人在路旁小便呢,他
就说,“喂,这是不准的,你犯了法,该捉到捕房去!”这时所用的又是外国法。
但结果是无所谓法不法,只要被他敲去了几个钱就都完事。
在中国,去年的革命文学者和前年很有点不同了。这固然由于境遇的改变,但
有些“革命文学者”的本身里,还藏着容易犯到的病根。“革命”和“文学”,若
断若续,好像两只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而作者的每一只
脚就站在每一只船上面。当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点,
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
学家了。所以前年的主张十分激烈,以为凡非革命文学,统得扫荡的人,去年却记
得了列宁爱看冈却罗夫(27)(I.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觉得非革命文学,意
义倒也十分深长;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
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28),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
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
类似的例,还可以举出向培良(29)先生来。在革命渐渐高扬的时候,他是很革
命的;他在先前,还曾经说,青年人不但嗥叫,还要露出狼牙来。这自然也不坏,
但也应该小心,因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向
培良先生现在在提倡人类的艺术了,他反对有阶级的艺术的存在,而在人类中分出
好人和坏人来,这艺术是“好坏斗争”的武器。狗也是将人分为两种的,豢养它的
主人之类是好人,别的穷人和乞丐在它的眼里就是坏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这
也还不算坏,因为究竟还有一点野性,如果再一变而为吧儿狗,好像不管闲事,而
其实在给主子尽职,那就正如现在的自称不问俗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名人们一样,
只好去点缀大学教室了。
这样的翻着筋斗的小资产阶级,即使是在做革命文学家,写着革命文学的时候,
也最容易将革命写歪;写歪了,反于革命有害,所以他们的转变,是毫不足惜的。
当革命文学的运动勃兴时,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忽然变过来了,那时用来解释
这现象的,是突变之说。但我们知道,所谓突变者,是说A要变B,几个条件已经完
备,而独缺其一的时候,这一个条件一出现,于是就变成了B。譬如水的结冰,温度
须到零点,同时又须有空气的振动,倘没有这,则即便到了零点,也还是不结冰,
这时空气一振动,这才突变而为冰了。所以外面虽然好像突变,其实是并非突然的
事。倘没有应具的条件的,那就是即使自说已变,实际上却并没有变,所以有些忽
然一天晚上自称突变过来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家,不久就又突变回去了。
去年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的成立,是一件重要的事实。因为这时已经输入了蒲
力汗诺夫,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理论,给大家能够互相切磋,更加坚实而有力,但也
正因为更加坚实而有力了,就受到世界上古今所少有的压迫和摧残,因为有了这样
的压迫和摧残,就使那时以为左翼文学将大出风头,作家就要吃劳动者供献上来的
黄油面包了的所谓革命文学家立刻现出原形,有的写悔过书,有的是反转来攻击左
联,以显出他今年的见识又进了一步。这虽然并非左联直接的自动,然而也是一种
扫荡,这些作者,是无论变与不变,总写不出好的作品来的。
但现存的左翼作家,能写出好的无产阶级文学来么?我想,也很难。这是因为
现在的左翼作家还都是读书人——智识阶级,他们要写出革命的实际来,是很不容
易的缘故。日本的厨川白村(H.Kuriyag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作家之所
以描写,必得是自己经验过的么?他自答道,不必,因为他能够体察。(30)所以要
写偷,他不必亲自去做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
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了旧社会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人物的缘故,所以他能够
体察;对于和他向来没有关系的无产阶级的情形和人物,他就会无能,或者弄成错
误的描写了。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
命的脉搏的。(最近左联的提出了“作家的无产阶级化”的口号,就是对于这一点
的很正确的理解。)
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
或暴露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
的憎恶,而向这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固然,有些貌似革命的作品,也并
非要将本阶级或资产阶级推翻,倒在憎恨或失望于他们的不能改良,不能较长久的
保持地位,所以从无产阶级的见地看来,不过是“兄弟阋于墙”,两方一样是敌对。
但是,那结果,却也能在革命的潮流中,成为一粒泡沫的。对于这些的作品,我以
为实在无须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作者也无须为了将来的名誉起见,自称为无产阶
级的作家的。
但是,虽是仅仅攻击旧社会的作品,倘若知不清缺点,看不透病根,也就于革
命有害,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作家,连革命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
视现社会,知道它的底细,尤其是认为敌人的底细。随手举一个例罢,先前的《列
宁青年》(31)上,有一篇评论中国文学界的文章,将这分为三派,首先是创造社,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派,讲得很长,其次是语丝社,作为小资产阶级文学派,可就说
得短了,第三是新月社,作为资产阶级文学派,却说得更短,到不了一页。这就在
表明:这位青年批评家对于愈认为敌人的,就愈是无话可说,也就是愈没有细看。
自然,我们看书,倘看反对的东西,总不如看同派的东西的舒服,爽快,有益;但
倘是一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去解剖当面的敌
人的。要写文学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
现在的各方面的状况,再去断定革命的前途。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
推断将来,我们的文学的发展才有希望。我想,这是在现在环境下的作家,只要努
力,还可以做得到的。
在现在,如先前所说,文艺是在受着少有的压迫与摧残,广泛地现出了饥馑状
态。文艺不但是革命的,连那略带些不平色彩的,不但是指摘现状的,连那些攻击
旧来积弊的,也往往就受迫害。这情形,即在说明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
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
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
祖)(32)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
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
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
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
在一部旧的笔记小说——我忘了它的书名了——上,曾经载有一个故事,说明
朝有一个武官叫说书人讲故事,他便对他讲檀道济——晋朝的一个将军,讲完之后,
那武官就吩咐打说书人一顿,人问他什么缘故,他说道:“他既然对我讲檀道济,
那么,对檀道济是一定去讲我的了。”(33)现在的统治者也神经衰弱到像这武官一
样,什么他都怕,因而在出版界上也布置了比先前更进步的流氓,令人看不出流氓
的形式而却用着更厉害的流氓手段:用广告,用诬陷,用恐吓;甚至于有几个文学
者还拜了流氓做老子(34),以图得到安稳和利益。因此革命的文学者,就不但应该
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复的暗探了,较之简单地用着文艺
的斗争,就非常费力,而因此也就影响到文艺上面来。
现在上海虽然还出版着一大堆的所谓文艺杂志,其实却等于空虚。以营业为目
的的书店所出的东西,因为怕遭殃,就竭力选些不关痛痒的文章,如说“命固不可
以不革,而亦不可以太革”之类,那特色是在令人从头看到末尾,终于等于不看。
至于官办的,或对官场去凑趣的杂志呢,作者又都是乌合之众,共同的目的只在捞
几文稿费,什么“英国维多利亚朝的文学”呀;“论刘易士得到诺贝尔奖金”呀,
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所发的议论,连自己也并不看重所做的文章。所以,我说,现在
上海所出的文艺杂志都等于空虚,革命者的文艺固然被压迫了,而压迫者所办的文
艺杂志上也没有什么文艺可见。然而,压迫者当真没有文艺么?有是有的,不过并
非这些,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