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以廉取人,则敝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 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德行之弊,一至于此。自文 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 则诗赋论策均为无用矣。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 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也。近世文章华 丽,无如杨亿,使亿尚在,则忠清鲠亮之士也。通经 学古,无如孙复石介,使复介尚在,则迂阔诞谩之士 也。矧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 于天下而必欲废之?
上读轼疏,疑焉,以问荆公。公曰 :“若谓此科 尝多得人,自(文!)缘仕(人!)进别(书!)无他(屋!)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 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 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 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 。”于是上意决,乃罢明经及 诸科进士,罢诗赋,各占治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 大义凡十道,次论一首,次策三道,礼部试即增二道, 中书撰大义式颁行。此当时科举制之大略,而此沿之 数百年以至于今者也。呜呼!荆公之良法美意何限, 皆废绝无一遗,独此权宜不得已之制,为荆公所欲废 而及身未能废之者,则沿袭数百年以毒天下,悲夫!
能悉废科举而代以学校,善之善矣!而当学校未 成,而国家又不可以一日不取士也,则科举固不能骤 废矣。既不能骤废,则与其诗诗赋又不如试经义,彼 善于此,又至易见者也。乃东坡之言,一则曰三代圣 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不由学。再则曰诗赋虽无用, 然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三则曰诗赋何负于天下,而又 痛诋兴学之政为徒为纷纷劳民伤财。此真所谓莠言乱 政,宜荆公斥彼辈为流俗也。今科举已废,稍有识者 皆知其说之非,不俟深辩。然犹著之者,凡以见当时 反对新法之人,其所言皆持之不能有故,言之不能成 理,率类此也。以上三章,荆公当时所设施者,大端 备矣。自作小节亦所在多有,非关一代兴亡大计,则 不著也。
(考异七)世传荆公当国,设宫观祠录之官以处 异己者,万口相传,莫知其所自来。王渔洋池北偶谈 乃更确指为熙宁二年所增置,非祖宗故事。且引邱文 庄世史正纲以为证,而御批通鉴辑览亦沿之。吾不知邱氏所据者果又为何书,但考诸宋史职官志云:祠禄 之官,以佚老优贤,先时员数绝少,熙宁以后增置焉。 又曰:在京宫观旧制以宰相执政充使,前宰执留京师 者,多除宫观以示优礼。然则此制不创于荆公甚明。 宋史诸传中前大臣罢政领宫观者不可悉数,即以见于 临川集者论之,王德用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除会灵观 使,在庆历八年。贾文元以检校太师充景灵宫使,在 嘉?二年。凡此皆远在熙宁以前者也。熙宁初朝廷议 废宫观使副都监,荆公曰:宫观置使提举都监,诚为 冗散,然今所置,但为兼职,其有特置,则朝廷礼当 尊宠,不以职事责之者也。废与置其为利害亦不多, 若议冗费,则宫观之类,自有可议,非但置使提举都 监为可省也。据此则荆公当国,安有增置员数之事? 听官志殆亦缘谤者之言而采入之耳,而琼山渔洋之徒, 于祠禄所由来载于诸书者若全未入目,亦何足与语史 事哉!因论荆公新法而附辨之如此。
第十三章 荆公之武功
俗儒诋制公最甚者二事,其一则聚敛,其一则黩 武也。荆公之理财,绝非聚敛,吾既极言之矣。荆公 之用兵,独得云黩武乎?是又不可以不辨。
今外人动诮我为不武之国。我之不武,非自昔而 然也,宋以后之学说误之也。宋人之以忍耻包羞为德 也久矣。自澶渊议和以后,举国以得免兵革为幸,自 是而增岁币,求割地,若小侯之事大国,匪敢不从, 若乃蕞尔西夏,自继迁德明以来,叛服不常,虽韩范 迭为安抚经略,议战议守,而环庆延?诸州,仍累年 救死伤不赡,曷尝闻有人焉,出一步建一策为进取之 计者。孙子曰:母恃敌之不来,恃我有以待之。若前 此宋之君臣,则不谋所以待敌,而惟侥幸于其不来者 也。重以西南土蛮,屡思蠢动,为心腹之患,而安南 边场,又数不靖。夫慑于两大敌之间,已一日不能即 安,况重以小丑之窃窃议其后者乎?荆公之政策,先 肃清小丑,且藉此以增长军事上之经验,然后从事于 大敌。而其策二敌也,谓彼若合以谋我,则吾所以应 之者且殆,则先图其较易图者,然后及其难图者,复 河湟以制西夏,制西夏以弱契丹,此荆公毕生之抱负, 而当国时即著著实行之者也。今论次当时战绩以示世之读史者,以证黩武之谤果为当焉否也。
第一 河湟之役
河湟者何?即今甘肃巩昌以西,岷州洮州之地沿 洮河一带是也。秦筑长城,起于临洮,汉置武威、张 掖、酒泉、敦煌五郡,称为断匈奴右臂。自古与西北 夷争强弱,未有不注重此地者。且以逼近秦陇之故, 若为敌有,则中国将无宁日。蜀汉末,姜维数出狄道 以挠陇西,魏人建为重镇,维不得以得志。晋之衰也, 河西扰乱,大约举狄道则足以侵陇西,狄道夫而河西 有唇齿之虞,拓拔魏兼有秦凉,以狄道为咽喉之地, 列置郡县,恃为藩蔽。唐拒吐蕃,以临州为扼控之道。 及临州不安,而庞右遂成荒外矣,此古今得失之林也。
自唐中叶以后,此地没于吐蕃,中更五季,以迄 宋有天下百年,莫有议恢复者。熙宁元年,前建昌军 司理参军王韶诣阙上平戎策三篇,其略云:
国家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河湟复则夏人有腹 背受敌之忧。夏人比年攻青唐不得克,万一克之,必 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于兰会,断古渭境,尽 服南山生姜,西筑武胜,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 当尽惊扰,瞎征兄弟,其能自保耶?今口角氏子孙,惟 董毡粗能自立,瞎征欺巴温之徒,文法所及,各不过 一二百里,势岂能与西人抗哉!武威之南,至干洮河 兰鄯,皆故汉郡县,土地肥美,宜五种者在焉。其地可以耕而食,其民可以役而使,幸今诸羌瓜分,莫相 统一,此正可合并而兼抚之时也。陛下诚能择通材明 敏之士周知其情者,令往来出入于其间,推忠信以抚 之,使其倾心向慕,欢然有归附之意,但能得大族首 领五七人,则其余小种,皆可驱迫而用之。诸种既失, 口角氏敢不归?口角氏归,即河西李氏在吾掌握中矣。急 之可以荡覆其巢穴,缓之可以胁制其心腹,所谓见形 于彼而收功于此也。疏上,上奇其言,荆公亦力赞之, 于是以韶为管干秦凤司经略机宜文字。熙宁之年,韶 请筑渭泾上下两城,屯兵以抚纳洮河诸部,下秦凤经 略使李师中议,师中以为不便,乃诏师中罢帅事。韶 又言渭原至秦州,缘河五六百里,良田不耕者万顷, 治千顷,则岁可得三十万斛,请置市易司,取其赢治 田。从之,命韶领市易事。师中屡与韶为难,谓韶所 指田,不过极边弓箭手地,置市易司,所得不补所亡。 荆公力主韶议,为罢师中,以窦舜卿代之。后帅郭逵 劾韶盗贷市易钱,荆公以为莫须有,即有亦不足校, 徒逵泾原。四年,置洮河安抚司,命韶主之。五年, 建古渭砦为安远军,以韶兼知军事,行教阅法。韶首 降青唐部大首领,赐姓名曰包顺。八月,韶击吐蕃, 大破之,复武胜。武胜者,唐之临州,今兰州府狄道 也,遂城之以为镇洮军。韶寻破木征于巩令城。荆公 集中有与王子醇第一书,即此时也。书略云:洮河东西,蕃汉附集,即武胜必为帅府,今日筑城,恐不当 小,若以目前功多难成,城大难守,且为一切之计, 亦宜勿隳旧城。审处地势,以待异时增广。城成之后, 想当分置市易务,为蕃巡检作大廨宇,募汉有力人, 假以官本,置坊列肆,使蕃汉官私两利,则其守必易, 其附集必速矣。
十月升镇洮军为熙州镇洮军节度,置熙河路,以 韶为经略安抚使。十一月,河州首领瞎药等来降。十 二月,筑熙州南北关及诸堡砦,荆公有与韶第二书云:
承已筑武胜,又讨定生羌,甚善。闻郢成珂等诸 酋,皆聚所部防拓,恩威所加,于此可见矣。然久使 暴露,能无劳费,恐非所以慰悦众心。令见内附之利, 谓宜喻成珂等,放散其众,量领精壮人马防拓,随宜 犒劳,使悉怀惠。城成之后,更加厚赏,人少则赏不 费财,赐厚则众乐为用,不知果当如此否?请更详酌。 荡除强梗,必有谷可获以供军,有地可募人以为弓箭 手,特恐新募未便得力,若募选秦凤泾原旧人投换, 即素教之兵,足以镇服初附,事难遥度,心所谓然, 聊试言之。 六年二月,韶遂克河州,获吐蕃木征妻子。河州 元魏时之枹罕,今兰州府河州治也。公有与韶第三书 云:今熙河所急,在修守备,严戒诸将,勿轻举动。 武人多欲以讨杀取功,此而不禁,则一方忧未艾也。窃谓公厚以恩信抚属羌,察其材者收之为用。今多以 钱粟养戍卒,乃适足备属羌为变,而未有以事秉常董 毡也。诚能使属羌为我用,则非特无内患,亦宜赖其 力以乘外寇矣。自古以好坑杀人致畔,以能抚养收其 用,皆公所览见。且王师以仁义为本,岂肯以多杀敛 怨耶?喻及青唐既与诸族作怨,后无复合理,固然也。 然则近董毡诸族,事定之后,以兵威临之,而宥其罪, 使讨贼自赎,随加厚赏,彼亦宜遂为我用,无复与贼 合矣。与讨而驱之使坚附贼为我患,利害不侔也。又 闻属羌经讨者,既亡蓄积,又废耕作。后无以自存, 安得不屯聚为寇?如募之力役,因以活之,宜有可为。 幸留意念恤。边事难遥度,想公自有定计,意所及尝 试言之。
其年九月,降羌有叛者,韶回军击之。木征以其 间复据河州,韶力战破走之。岷州首领木令征(与木 征异人。)以城降,韶入之 ,于是宕洮叠三州羌酋皆 以城附。韶军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斩 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云。岷宕洮叠皆今甘肃巩 昌府属也。
捷至,帝御紫宸殿受群臣贺,解所服玉带以赐荆 公,所以奖运筹功也。自韶之为安抚司,不过二年, 而辟地二千余里,招抚大小蕃族三十余万,取二百余 年来沦没之旧疆,一举而复之,亦可谓振古奇勋也已。然非荆公知人之明,委任之笃,调度之勤,亦安克及 此?元厚之平戎庆捷诗云:何人更得通天带,谋合君 心只晋公。盖前此盈廷沮挠,实更甚于元和讨蔡之时。 而神宗之得荆公,又过于唐宪之有裴度。玉带之宠惟 公无愧矣。其明年四月,公复有与韶第四书云:本征 内附,熙河无复可虞,唯当省冗费,理财谷,为经久 之计而已。上以公功信积著,虚怀委任,疆场之事, 非复异论所能摇沮,公当展意思,有以报上,余无可 疑者也。
观韶所经画,及荆公所与韶诸书,则知熙河之复, 诚非得已,而公慈祥恻怛不欲涂炭斯民之心,亦可以 见矣。而论者乃哓哓然以轻开边衅为韶罪,且为荆公 罪。夫开衅者,敌本无衅自我开之云尔。曾亦思继迁 德明元昊六七十年间,用兵不已,当时执国命者,果 谁为开之乎?抑衅由敌开而我虽欲不应之而有所不能 也。景?元年,元昊攻环庆卫,二年攻口角厮罗,取瓜 肃沙三州,元昊欲南侵,恐口角厮罗制其后,复举兵攻 兰州诸羌。当是时也,譬如甲与乙遇,斗于涂,甲自 知不敌矣,疾走而避之,键户而守之,而攘臂者犹在 门。彼德明元昊数攻口角厮罗,其势将及我秦陇,亦何 以异此?然则欲御西夏,必开熙河;欲开熙河,必取 诸羌,所以绝夏人南侵,莫切于此也。夫不计夏人南 侵为中国大患,而以开边衅罪二王,然则必开门揖盗而始为无罪耶?尤可异者,元?初司马光执政,荆公 之法,更张既尽,并欲举熙河而废之。时有孙路执图 以进曰:若此则陵西一道危矣。光乃止。昔汉灵帝时, 西羌反,韩遂作乱陇右,司徒崔烈以为宜弃凉州。傅 燮曰 :“司徒可斩也!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 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以 为断匈奴右臂。今使一州叛逆,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 土,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作乱, 此国家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 。”由此言之,河西为 夏人必争之地,其不可弃,较然益明。光能著通鉴, 岂其于傅燮之言,不一记省,乃悍然必欲弃之,吾不 解其何心也!况崔烈之时,犹值有叛乱者,而傅燮且 以为可斩。熙河之复,十余年矣,荆公所以策其善后 者,虽赵充国之议屯田,未之或过。观其与韶之诸书 而可见也。诸羌回首而内,渐已同化,其地耕牧所入, 足以资圉守,未尝劳朝廷以西顾之忧,何嫌何疑,而 必欲废之?推光之意,不过曰凡安石之所为者,我必 废之然后为快也!呜呼,是直以国家大计为其泄愤复 仇之具。谓古大臣而宜若是,吾未之闻也!呜呼,即 此一事,而元?诸人狺狺然抗言新法之若何误国,若 何病民者,皆可以作如是观矣。
第二 西南夷之役
中国古代史,一汉族与苗族相争之历史也。自女娲黄帝以迄神禹,用兵凡数百年,而汉族之位置,始 克大定,苗族见蹙,转徙于江淮以南,既而宛转以入 于溪峒,自是不复敢与中国抗颜行。然一国之中而有 言语不通、风俗不同之两民族,错处其间,终其长治 久安之道。故抚循苗蛮,使之同化,实为中国最要之 一政策,而至今尚未蒇其业者也。自秦以后,最能实 行此政策者,前则有汉武帝之辟西南夷,后则有本朝 之两度改土归流,而中则有王荆公之经略湖川夷蛮。 荆公之经略夷蛮,凡分两路,一在今之湖南,一 在今之四川。其湖南一路所命之主帅,则章也,其四 川一路所命之主帅则熊本也。今分别论之:
(甲) 湖南路
湖南溪峒诸蛮,自春秋时始役属于楚,战国时秦 白起略取之,置黔中郡,汉改为武陵郡,后汉时大为 寇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