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 下,昔周人之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 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 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 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姚民鼐曰:自陛下 躬行至弛其本,与后段法严令具至不能裁之以刑也, 两段当前后互易。荆公集见一南宋雕本极多舛错,世 亦无佳本正之。盖世之议者一段补饶财之余意,陛下 躬行一段补约以礼,裁以刑之余意,均当在不能裁之 以刑也结句之后,而为刊本舛误,遂无觉其文势之不 顺者。至然而世之议者上仍有脱字。)然而世之义者; 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姚氏曰: 下有脱文。)。其亦蔽于理矣 ,今之入官诚冗矣 ,然 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 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 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 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 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 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 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 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 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按)孔子言重禄所以劝士,后世之论政者,盖 亦无不知此之为急。然有难者焉,其一则增吏禄足以 伤经费之说也。公固已辨之矣。公之财政意见,此书 未及,但其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则斯学之原理,具于是矣。凡古今中 外之国,无论何国,无论何代,其官俸不过居国家总 岁出中百分之三四耳,苟理财得其道,则此百分之三 四者,比例而增之,庸足为病?不得其道,则虽并此 百分之三四者而裁之,而曾何足以苏司农之涸也。公所谓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诚知治之言也。尚有一说, 则曰禄虽增犹不足以止贪,彼大张苞苴之门以紊官常 者,非受薄禄者而受厚禄者也。此说也,证诸今日之 军机大臣督抚而信,证诸优差之局员而信,吾似无以 为难也。虽然,使仅优其禄而无法度以督责于其后, 则诚如论者所云云矣。故荆公于饶之以财之后,而复 言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然使徒有法度以督责于其后, 而廪之者不足以为赡,则法度亦虚文而已。夫有一良 法美意于此,必有他之良法美意焉。与之相待而相维 系,灭裂而不成体段,虽锦绣亦为天吴而已。夫以我 国近数年来增一部分之吏禄,则匪惟足以伤经费,且 长奔竞而人心士习日趣于敝矣。然岂足以为前贤立言 之病哉?
(又按)侈靡之戒,古有常训。而近世之人,或 见今之欧美,其奢弥甚,而其国与民弥富,则以为奢 非恶德者有焉。嘻,甚矣其谬也!凡一国之经济,必 母财富然后其子财得以增殖。而奢也者,所以蚀其财 而使不得为母者也。故奢也者,亡国之道也。今之欧美,以富而始奢,非以奢而致富。然既有如杜少陵所 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者,其大多数人之穷 困,则奢焉者之而已。而社会问题遂为今日欧美之大 患,其将来之决裂,未知所届,今凡稍有识者,未尝 不惴惴也。而犹曰 “奢不为病”何也?荆公之说,欲 立法以惩奢,其事固不可行,然其意则固有当采者矣。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 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 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 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 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 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 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 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 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一避之而无犯者乎?此 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 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 也。(姚氏曰:按治当作养。)
(按)官僚政治,其果足称良政治乎?是非吾所 敢言。然近世自士达因以治普鲁士行之而大效,俾士 麦踵之以推及于德意志而益效,各国始渐渐慕之。而 我中国者,则二千年来舍官僚之外,无政治者也。而 其敝既若此,岂官僚政治之绝对的不可任耶?士达因之治普也,所以训练督责其官僚者,如将帅之训练督 责其校卒也。是故有整齐严肃之气,而收使臂使指之 效。夫整齐严肃者,官僚政治之特长也,而所以致之 者必有道,荆公其知之矣。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 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 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 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 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 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 公卿者当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 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 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 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 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肾良进士,亦固 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 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 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 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 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 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 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 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备四方之任 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 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 已。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 用于世,而稍贵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 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 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 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 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 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 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 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 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 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以州县之事,使之临 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 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 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 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 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 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 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 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 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 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 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按)科举取士之制,荆公所绝对的排斥者也。 读此书而有以知其然矣。其变诗赋而用经义也,乃其 一时之权法而非以为安也。其熙宁初乞改科条制札子 云 :“伏以古之取士,皆本于学校,故道德一于上, 而习俗成于下,其人材皆足以有为于世。自先王之泽 竭,教养之法无所本,士虽有美材而无学校师友以成 就之,议者之所患也。今欲追复古制以革其弊,则患 于无渐,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 义,以俟朝廷兴建学校,讲求三代所以教育选举之法 施于天下 。”合此两文读之,公之意不已较然可见也 耶?而后世动以八股之毒天下府罪于荆公,何其诬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 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不称否,而论其历 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 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 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 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所能为者少矣; 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 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 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以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 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 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 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 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 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 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 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 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 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 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 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一以法束 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 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 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 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 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 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 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 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 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 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 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为不能任人以职 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夫教之养 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 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 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 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縻,或哲或谋, 或肃或艾。如彼流泉,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按)此其言何其与今日官僚社会之情状无铢黍 之异耶!昔西人有读马可波罗之游记(马氏意大利人, 当元世祖时仕于中国 。欧人之知中国自此记始 。), 见所绘罗盘针图,谓此物自中国发明而欧人袭之,其 式已视马图精百倍。彼创之之地,历数百年,其改良 当更不知何若。乃游中国适市而购一具,视之则与马 氏所图曾无异毫发也。乃嗒然而退。吾观今日之政治, 而不能不有感于公之斯文。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 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 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 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 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 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 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 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 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 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 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 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 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 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 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 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 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 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 而不成哉?
(按)文之切直而沈痛,至此蔑以加矣!当举国 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为此无忌讳之言,虽贾生之痛 哭流涕,何以过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 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 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 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 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 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 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 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辄别 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 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 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 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 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 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然先王之为天下, 不患人之不为,而患己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 己之不勉。何谓不患己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 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 操之以临天下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