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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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未完:张爱玲-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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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婚姻并没有给黄逸梵带来好运,在五年后她生下了张爱玲(小名小煐),次年生下张子静(小名小魁)后,因为当时任职于天津津浦铁路局的张廷重,热衷于抽鸦片、逛妓院;在家里叫条子,在外面另建小公馆,讨姨太太,夫妻间的争执也就无法避免了。于是一九二四年,黄逸梵在忍无可忍之下,借口陪小姑张茂渊留学,留下两个小孩,到了英国并进了美术学院。她在美术方面很有天分,她因画油画,同徐悲鸿、蒋碧薇、常书鸿等人都熟识。

一九二八年,声名狼藉的张廷重终于被撤销职务,他这才赶走了姨太太,写信央求妻子回国,并将家搬回上海。这时年仅八岁的张爱玲看到父亲最脆弱的一面: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而同时它也彻底摧毀了父亲在孩子心中应有的地位,因此她接着说: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做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而对母亲,张爱玲的回忆是: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母亲没有参加过具体的育儿活动,张爱玲从一出生就由女佣带大,两岁左右的她“脾气很坏”,不耐烦时抓得女佣“满脸血痕”,显示了她缺乏母爱及与女佣间不融洽的关系。母亲从英国回来时,是张爱玲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练习钢琴……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她又说: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但是不久后,幸福的生活便被破坏了。“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张子静则说:“不久我父亲又开始吸鸦片,我母亲闹着要离婚。闹了好久,我父亲终于同意了。从复合到离婚,前后不到两年。我姑姑看不惯我父亲的堕落,在我父母离婚后也搬了出去。我们这个家,回复到天津时期,花园,洋房,狗,一堆佣人,一个吸鸦片的父亲,没有母亲。”

第三章 最后贵族的记忆与鞭笞3

离婚后的张廷重在一九三四年再娶曾做过袁世凯内阁外交总长和国务总理的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孙用蕃是姨太太所生,为了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争宠,养成了精明干练而强出头的个性,她嫁给张廷重时,已三十六岁,其父孙宝琦也已过世四年了。据张子静说:“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小姐早已有阿芙蓉癖,因此蹉跎青春,难以和权贵子弟结亲,只是婚前我父亲并不知道她有‘同榻之好’。”

对于父亲的再婚,张爱玲的感受相当激烈,她在《私语》一文中说: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这时寄宿在圣玛丽亚女校的张爱玲,很少回父亲和继母的家。偶尔回去,看到和自己处境完全一样,但却无处可逃的弟弟,受到虐待,她会同情地哭了起来。遭到继母嘲笑而无处诉说时,她在镜子中面对自己哭泣的脸,咬着牙发誓“有一天我要复仇”。虽是如此,她仍旧无法逃出继母的阴影,她在《童言无忌》中说:“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因此当时张爱玲在老师汪宏声的眼里,是“瘦骨嶙峋”,“不烫发”,“衣饰也并不入时”,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表情颇为板滞”。老师当着全班朗读表扬她的作文,她也仍无表情。平常“十分沉默”,“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的萎靡不振”。她是出名的欠交课卷的学生,教师问起时,她的口头禅是“我忘了”。上课不听讲,总不停地在纸上画着,仿佛在记笔记,其实在画速写。但考试成绩总是A或甲,文才颇高,这在教师眼中,也是很有名的。

然后就在张爱玲高中毕业时,“八一三”日军攻击上海闸北,为时三个月的上海抗战开始了。张爱玲以家靠近苏州河,激烈的枪声睡不着觉为口实,跑到临时回国的母亲的公寓住了两星期。而继母则以她不知情,张爱玲眼中根本没有她为由,打了张爱玲一巴掌。当张爱玲本能地还手时,不料却引来父亲的一阵毒打,并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她在被监禁中度过原本该是青春灿烂的十七岁生日,“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直到阴历年的一个隆冬的晚上,终于可以下床走路的她,趁着看守交接的空当,从大门逃了出去。当时的心情是雀跃的,她说: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逃到母亲家的张爱玲,在面对日常生活的琐事,她可说是有如白痴,于是母亲教她煮饭、洗涤,从走路姿势、微笑的方法,到看人的眼色,她都得从头来过,这对她而言岂只是艰难,更令她逐渐失去了精神的平衡。而母亲此时的经济能力有限,在无力承担她和弟弟的教育费之下,母亲让随后逃出的弟弟再返回父亲家。同时母亲要她选择,要么早早嫁人,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若要继续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打扮,花样年华的张爱玲选择了后者。对从小就常常“缺席”的母亲,张爱玲“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的,但是和母亲一起生活后: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毀了我的爱。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她再度感到无家可归。

不久她离开上海到香港大学求学,而母亲也偕同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在那里搜集来自马来西亚的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口。一九四一年底,新加坡沦陷,其男友死于炮火,张爱玲的母亲逃难到印度,曾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而在香港沦陷后不久,张爱玲回到上海,她和母亲失去联系,她与姑姑同住。

此时姑姑刚在年初被英商怡和洋行裁员,到电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在上海大光明戏院做翻译工作。她无力负担张爱玲再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完最后半年的学费。于是张爱玲因学费问题而回到逃离四年多的父亲的家和父亲商谈。但这一次父女相见,却成为他们最后真正的诀别。张子静说:“那是姐姐最后一次走进家门,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此后她和我父亲就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母亲曾在难挨的困境中回到上海,那是张爱玲已经成名后,但又被上海小报攻讦为“文化汉奸”的一九四六年,当时张爱玲不仅丧失了发表文章的机会,更遭受丈夫胡兰成因汉奸逃难又外遇的精神创伤。在如此双重的打击下,张爱玲对母亲的艰难处境,想必有着感同身受的谅解。

据张子静的回忆说:“我母亲回国那天,我表哥陪我姑姑及我姐姐去码头接船。表哥看到我母亲走下船,戴着墨镜,很瘦,形容憔悴。我姑姑在一旁说:‘哎唷,好惨!瘦得唷!’我姐姐在一旁不作声,只是眼眶红了。”

但一九四八年,母亲再次离开中国,临走时带走了张爱玲的一张照片,从此直到一九五七年她孤独地在英国病逝,她没有再回到中国,当然也没有任何机会再和张爱玲见面。而一九五二年张爱玲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准,七月持港大证明从广州坐火车经深圳赴香港,以继续完成学业为由离开大陆。次年张爱玲的父亲在上海因肺病去世,享年五十七岁。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张爱玲搭“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从此到一九九五年中秋节前在美国洛杉矶去世,四十余年间,她再没有见过那“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的上海月亮。张爱玲不幸的童年,却成了她创作上的大幸。因为童年的“缺失性”经验所引起异常认知和想像力的活跃,都转化成为她创作力的泉源。童年的经验对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因为成长和生活的变化已经“自组织”和“再创造”过,在记忆和回忆之间更有着遗忘的筛选。但在相关的情感、心境为中介之下,在偶然机遇的触发下,它就直接地进入作家的笔下。这正如作家巴金在谈到他写《家》时的情形,他说:“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我好像在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我又看见了过去使我心灵激动的一切。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遭摧残,以致于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由于爱怜而痛苦,而同时又充满憎恨和诅咒。”

巴金只是目睹,对张爱玲而言却是切肤之痛,因此当她发而为文时,那就不仅是诅咒而已,简直是鞭笞。鞭笞这个被封建主义的腐朽和现代文明两相冲击而颠覆了的家族。

在这没落的贵族中,论者梁鸿指出,“祖”虽有时仍能显示其权威,但实质上已经“缺席”。张爱玲晚年在《对照记》中,虽然花很多篇幅去回忆她的祖父母,但她却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祖父、祖母甚至李鸿章带给张爱玲的,只是贵族的血液而已,虽然这种身分是她需要的,但跟随而来的却是更多“最后贵族”的腐烂窒息的气味。在张爱玲的《花凋》、《茉莉香片》中祖父祖母处于缺席位置;在《金锁记》、《倾城之恋》中的老太太,虽仍掌握着代表权力的钥匙,但父辈和孙辈在她们面前貌似尊重,背后却各行其是。何以如此,只因这没落的旧式大家庭都是逃往租界避难的,它意味着某种断裂和接受。断裂的是他们将失去了祠堂、宗庙,他们没有了祖先的象征,也就失去了使他们气定神闲、骄傲自大的依靠;而接受的是中西文化交融最快、最繁荣,各种新生事物最多的十里洋场,他们被完全地隐在历史的背后,遭受着被遗弃的痛苦。学者宋家宏认为《茉莉香片》是张爱玲小说中“自叙传”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尽管有论者指出其主人公聂传庆是张爱玲柔弱的弟弟张子静,但就如张爱玲一贯的拼贴做法,其间更有着她自身的投影。这篇小说可以看做是张爱玲主体心灵的告白。

故事开头聂家是已衰颓的旧式家庭,除了一些死钱外,就只剩下了黑沉沉的荒凉,传庆自幼生长在这荒凉的气氛中。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还可以关起门来耍威风,是因为还有些臭钱。当他还在十二三岁那个渐醒人世的年龄时,他就盼望将来以“钱”来弥补自己的渺小。他要取代父亲,他在废弃支票上练习签着“聂传庆”的名字,也因此触动了父亲暗藏的恐惧,他挨了父亲的耳光。父子间的敌意已昭然若揭,但他还得无可奈何地萎缩在父亲的高压下生活。

他渐渐醒悟,等他可以取代父亲,拥有他的天下时,他可能已被作贱得不像人了。于是他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逃离方式,然而他无法逃离。为了生存与学业,他还得终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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