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塔思考了一下,决定不问他缘由,于是一点头;“行,不过现在外面不太平,你要早点回来。”
“好!” 奥帕眼睛一亮,松了口气。
三十八
奥帕没带弗雷一起出去。
一是奥帕觉得“找女儿”这事牵连众多,跟弗雷解释起来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说清了就要把他牵连进去,万一营救伯爵夫人失败呢,自己还有个哥哥可以拉自己一把,但不能保证到时候能不能拉弗雷一把,二是奥帕没想到,一张条子只能放出去一个人。
临走前,奥帕专门找伯爵夫人要了那张米莉亚的照片,伯爵夫人十分狐疑的看着他,在奥帕的百般劝说下才将这张宝贵的照片给了他,并要求当天就还回来,同时还冷冷的抛给奥帕一句话;“你找也是白找,死人在这世上是不存在的,哪怕是去修道院也找不到她的灵魂。”
奥帕知道伯爵夫人以前肯定千辛万苦的找过,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所以她此刻完全不抱任何幻想,就当奥帕是出去玩了。
奥帕套了好几件衣服,外面披上了黑色的厚呢子大衣,脑袋上戴了顶卡其色的宽边礼帽,还围了条又长又厚的围巾,连耳朵带鼻梁一起捂住,只露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眼睛还躲在阴影里四处乱瞟。
呢子大衣是瑞塔给买的,料子好颜色正,款式收腰宽肩,把身材修的英姿挺拔,奥帕这个大身架穿上刚合适,远看跟成年人一模一样,只是配上帽子围巾后显得格外的可疑,走大街上被黑衣拉住询问都不意外。
不知怎么,奥帕就感觉跟做贼一样,很是心虚。
他大清早出发,一路走到了修道院,但这一路走的并不舒心,他看到了成群的难民。
难民以家庭为单位,组成了一条灰蒙蒙的队伍,这只无边无际的队伍铺满了去往安萨雷的道路,但他们前行的方向却与安萨雷正好相反,目标应该是更北方的城市。
难民中家境好的是开着汽车,汽车顶上堆满了行李箱;有的跟流浪汉一样,身上裹满了肮脏破烂的布条,胳膊上挎着的铁皮桶是唯一的行李;更多的人看上去像中产阶级,他们穿着溅满泥点的破旧大衣,提着破损的行李箱,男人衣服布满褶皱,女人头发油腻凌乱,孩子面色苍白,还有的互相搀扶,拄着双拐或是坐着轮椅。
他们身份地位都各不相同,但不同的脸,却都刻满了相同的绝望。
奥帕走在他们中间,与他们反方向而行,无数张苍白麻木的脸挤进奥帕的视野,无数个坚硬的肩膀顶过奥帕的胳膊,但没有人去看他,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好像奥帕根本不存在,又或者是他们自己不存在,他们从来处来,到去出去,默默无声而又疲惫不堪的缓慢前行,是群井然有序的行尸走肉。
也不知是被这死气沉沉的环境所感染,还是因为地面积雪融化的缘故,没走多久奥帕就觉得双脚沉重不堪,全身僵硬。走着走着,奥帕脚下忽然响起了一声怪叫,吓得他全身一抖,抬脚一看,是一只变了形的橡皮鸭子,它被奥帕踩了个正着,奥帕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瞟了眼四周,依然没人看他注意他,这现象让奥帕很是恐惧,好像自己走在了幽魂当中,只有自己和脚下这个橡皮鸭子才是活的。
奥帕一直走到了修道院才觉得自己重返了人间。
修道院门口很热闹,人们在排队领粥,这里的人看样子都是难民,但他们因为心里有所期待,于是脸上有了气色,眼中有了神,还有的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说话,瞧着就跟刚才路上的幽魂不一样。
奥帕心里的阴霾此时才有所驱散,他抚了抚帽子,磕了磕鞋上的泥,将围巾拉下来露出脸,走进了修道院。
“喝粥的去外面排队!”
奥帕刚踏进修道院的大门便被一个胖壮的修女给轰了出来,奥帕看了眼不远处的人龙,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去西门,那里有寻人的告示!”胖壮修女依然挥动手臂,让奥帕赶紧出去。
“不是……我是找一个修女,她大概10岁左右,脸上有块胎记,是鱼钩形状的,”奥帕说着在自己脸上比划。
胖壮修女皱着眉看着他,这才开始上下打量起奥帕,看了两秒,发现奥帕的面貌和穿着跟这些难民确实不同,她警惕道;“你找她干嘛?她现在还在忙。”
“我来给她送东西。”
“送什么,你交给我就行了,她现在没空出来,”胖壮修女将手掌向上一反,看上去十分的不信任奥帕。
奥帕张了张嘴,接着无奈的闭上,伸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票递到了胖壮修女的手里。修女立刻瞪大了眼睛,重又开始打量奥帕。
奥帕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笑脸,摘下帽子恭敬道;“我没别的意思,女士,我就是替人给她送个东西,绝不打扰你们工作,让我进去吧。”
胖壮修女抿起了嘴,仍然是不松口,但她把钱放进了口袋里,然后默不作声的转身走了,奥帕立刻翘起了嘴角,蹑手蹑脚的进了修道院。
修道院里面闹哄哄的,还伴有血腥味和腐臭味,到处都躺满了伤病员,整排的长椅被挪开靠墙摆放,奄奄一息和不断哀嚎的人躺在地上,有限的医生和修士们在人群中来回走动,有的停下治疗,有的弯腰祷告。
奥帕皱着眉,在人群里缓慢前行。地上的伤病员有平民,也有伤兵,平民多是疾病,伤兵则全是外伤,还有陪在伤病员身边的家属,他们或是痛骂国王和双头鹰,或是满嘴胡话的哀嚎哭泣,肮脏青灰的脸上尽是疯狂的绝望。
奥帕心里再次被恐惧感挤满,他不知道庄园以外的世界竟然已经是这样一副水深火热的地狱景象,他仿佛今天刚刚清醒过来,世界已经在这一觉之后完全坍塌,而且很快就会蔓延到他所在的世界。
奥帕急促的呼吸,他想逃出去,这里的空气每一丝都缠绕着诅咒和悲愤,他简直快被弄疯了,他想离开这,逃到郊外山上的那个世外桃源里,躲在白木屋或是厨房里,找个角落蹲下来抱住脑袋哪也不去。
奥帕脚步踉跄的扑向一根柱子,他痛苦的摘下围巾,解开领口的扣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可这里的空气着实不新鲜,没吸几口就觉得头晕眼花,奥帕的脑门挨在柱子上,耳朵里全是身边刚刚痛失家人的妇女的痛哭,还有修士低沉的祷告,奥帕捂住耳朵,咬着嘴唇。
“你怎么了先生?”一个童音忽然出现在奥帕的耳畔,同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奥帕的手臂。
“你还好么先生?哪里不舒服?”童音没得到回答继续询问。
奥帕抬起头,定了定神,冲这个声音望过去,接着瞪大了眼睛,神志忽然就清醒了。
站在他眼前的是个小修女,个子不高,年龄看上去顶多十一二岁,或者更小,从头巾的边沿露出几根金发,而最主要的,是她一边脸颊上有个鱼钩一样的胎记。
居然就是米莉亚!
“先生,你还好吗?你家人在哪?”米莉亚继续询问,她双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满了脏兮兮的绷带,看样子是要扔出去。
“我……我不好……我需要空气,我要出去透透风!”奥帕使劲儿摇了摇头,一把抓住米莉亚的胳膊;“你带我出去吧!”
米莉亚奇怪,这人刚才还死气沉沉的,怎么一转脸就满眼放光呢。米莉亚皱起金色的眉毛,十分嫌弃的瞥了奥帕一眼,扭身冲修道院的后门走去,奥帕连忙跟上。
修道院的花园变样了,原来的花园几乎被铲平,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垃圾,仔细瞧都是血淋淋的绷带,和很多不能细看的东西,奥帕赶紧扭过头,米莉亚却是一脸淡定的将托盘里的绷带扔进去,接着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奥帕看她要走,赶紧上前拉住她;“你是米莉亚吧,我有事找你。”
米莉亚警惕的一甩肩膀,将奥帕的手晃掉,十分警惕地看着他;“我不是米莉亚,我叫冬妮,你找错人了。”
米莉亚不瞪奥帕则以,这眼睛一瞪,简直像极了伯爵夫人,只是这目光里毫无童真,空洞洞的只有戒备。
“没错,就是你,”奥帕嘴角上翘,忍不住的露出微笑,心想自己果然没找错人。
“我叫奥帕,是爱尔柏塔庄园的佣人,我认识你爸爸和妈妈,去年秋天我来过修道院,是……”
“什么什么!?”米莉亚难以置信的尖叫出来,她长大了嘴巴,上前一把抓住奥帕的腰带,仰起小脸惊叫;“你说什么?你认识我爸爸妈妈!?”
“是,我认识你爸爸妈妈,这也许很难相信,但你相信我,我的确认识。”
“我呸!你骗人!”米莉亚用力一推奥帕,竖起两道眉毛叉起了腰;“我根本不是本地人!我是阿蒙人!6岁才来了安萨雷,我爸爸妈妈有也不可能是本地人!骗子!”
奥帕听了无奈一笑,觉得她这脾气性格像极了伯爵夫人,是米莉亚无误了,可是米莉亚怎么会跑去了阿蒙,这其中的缘由奥帕就丝毫不知了。
“我没骗你,我发誓,”奥帕举起了右手;“我认识你妈妈,她是个好人,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到了修道院跟你偶遇,当时我对你的胎记印象深刻,后来看了你妈妈那得照片才知道了你的身世,”说着奥帕掏出了那张照片递给米莉亚。
米莉亚没接,严肃的眨了眨眼睛,接着指着奥帕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打碎长明灯的那个混蛋!”
奥帕尴尬的点头。
米莉亚的手从指着奥帕变为手掌向上;“赔钱!你打碎了六盏长明灯!整整六盏!我们凑了好久才又凑齐,你这个无耻混蛋居然还跑了!不要脸,赔钱!!”
奥帕被米莉亚这咄咄逼人的气势震住了,牙疼似的吸着气,他迟疑的掏出了自己的钱包,还没拿稳便被米莉亚一把抢了过去。
“哎……你别急啊,”奥帕没想到米莉亚手居然这么快,还会自己抢。
“还你!”米莉亚数也不数,动作迅速的将钞票一把抓出来藏在身后,把空皮夹子伸到奥帕面前。
“……”奥帕无语,心想这一身土匪习气是她在哪学的?伯爵夫人和伯爵都没这习惯啊……
“消气了吗?”奥帕跟一个小女孩实在生不起气,无奈的拿过空空如也的皮夹子。
米莉亚拿了钱,气势自然地短了一截,暂时收起嚣张劲,老气横秋的一点头,眼神警备的望着奥帕;“你继续说。”
奥帕再次举起那张照片,米莉亚犹豫了几秒,拿过来,看着照片她先是满脸疑惑,再是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然后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胎记。
这个胎记很难看,但也很有特色,一般人张不出来,成了米莉亚身上最独特的标志,有了这个标志,哪怕是人群之中也能第一个找到她。
米莉亚全身微颤,她的大眼睛越来越明亮,嘴唇咬了又松,最后她强压着语调,颤抖着开了口;“我……我真有爸爸妈妈?他们……他们在哪?”米莉亚抬起头,她眼眶鼻头发红,眉毛拧紧,是一副强忍着不哭的模样;“他们为什么不要我?是因为我丑么?”
奥帕半跪在米莉亚面前,握着她的手;“你不丑,你长得跟你妈妈很像,非常像,眼睛像脾气也像,骂起人来更像。”
米莉亚被奥帕逗笑了,一颗大大的泪珠挤出了她的眼眶。
“你妈妈很爱你,她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她从没放弃找过你,只是……她身份特殊,不能出门,但是老天保佑,你还是被找到了不是吗。”
“她在哪?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米莉亚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她在……”奥帕叹了口气,决定将事实全告诉她。
一通讲述以后,米莉亚觉得她的世界都改变了,一夜之间,她成了名门之后,母亲是公爵小姐,这个公爵还是之前被国王处死的那个企图篡位的公爵,而此时,她的妈妈正被囚禁在不远处的爱尔柏塔庄园里。
“那……那我有别的家人吗?弟弟妹妹叔叔舅舅?我爸爸是谁呢?”米莉亚面色红润,抓住奥帕一个劲儿的问。
奥帕咧了咧嘴,十分拘谨的说出了答案;“你是独生女,你的爸爸……是……”
“是谁啊你快说!!”米莉亚焦急的催促,双手紧紧地掐着奥帕的胳膊。
“爱尔柏塔伯爵……”
“什么!?”米莉亚膛目结舌,接着要晕倒一样翻了个白眼,身体晃悠了几下;“我天哪,众神在上,怎么是他!?你确定我是那个恶魔的女儿?”
奥帕点头。
“天哪……”米莉亚一手攥钱一手攥照片的捂住了脸,仿佛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女儿……天哪……太不现实了……”
“还好吧,至少他也是个贵族,”奥帕企图安慰米莉亚,却被米莉亚焦躁的推开,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不懂,你给他工作你什么都不懂,他是个恶棍你知道吗,他和市长汉纳连手,在安萨雷和周边城市收税,一年比一年高,还收粮食,现在每个人的粮食都是定量,量还越来越少,他们的士兵还到处捣乱打人,每天都有被他枪毙的人,谁反对他,第二天他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修道院后院的墓地里,我们每天都要清理,现在不只清理活人,还有死人!”说罢,米莉亚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在安萨雷,谁说他坏话都要死,他是国王的走狗,他们都是,只会听国王的话杀人逮捕人,还不如双头鹰呢,他是恶魔,杀人恶魔!”
这下轮到奥帕膛目结舌了,这些事情他都闻所未闻,伯爵在他眼里也就是脾气不好,阴森恐怖,但那一丝不苟的外型看起来和杀人魔绝无联系。
“还有他的狗腿,那个经常和他一起出现的瑞塔,也是个狡猾的狐狸,他身边没一个好人!”米莉亚愤愤不平,接着忽然叹了口气,沮丧道;“我怎么会是他的女儿呢……我为什么会被抛弃,是因为我妈妈的公爵身份么?”
奥帕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给米莉亚增添仇恨了,于是点点头。
米莉亚有些意外,认真道;“你别骗我,是不是爱尔柏塔那个畜生是嫌我丑不要我?你要说实话!”
奥帕一吐舌,心想你还真猜对了一半,不愧是父女。
米莉亚看奥帕不说话,心中了然,冷笑一声;“不要我更好,我也不打算认他,就算他求我认他我也会划清界限。”
奥帕看她这恶毒的神情心里一惊,这神态,又像极了伯爵。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影子频繁交替着出现在这个小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