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塔说完,把红笔放在桌面上,拿着地图左右端详后交到奥帕手里;“把黑色这条记住。”
“就记黑色的?”奥帕边问边看,看了会儿他没得到回答,疑惑的抬起头望向瑞塔又问了一遍;“只记黑色?”
瑞塔端坐椅子上,闷不出声,他眼睫垂下,像是在沉思,奥帕也不急要答案,但静等片刻后,他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慌。
瑞塔抬起眼皮,目光很亮,像是藏了很多话在里面,但一张口说出来的却很简单。
“黑色是紧急逃离,”瑞塔同样凝视着奥帕,一字一顿的说;“意思是,很有可能是你自己走。”
奥帕一瞬间脑子里空白了,他哑巴了半天,一句话都憋不出来,正在他的大脑疯狂的组织语言时,屋里的电话响了。
书房的电话是外线,联通的是外面的信号,伯爵办公室联通的是内线,专供他手下的那几位将领汇报工作,最近因为安萨雷市内的破坏太多,外线信号断了许久,在大家都要把这部电话当做装饰看的时候,它忽然响了,吓得奥帕和瑞塔都是一抖。
电话响了两声后瑞塔接了起来,一声喂过后,他微微张了张嘴,表情僵了几分。
奥帕看着瑞塔把听筒放在电话机旁匆匆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伯爵推门进来,行走间夹带着一股利风。
奥帕赶紧站起身,瑞塔则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
伯爵拿起听筒,声音低沉的咳嗽了一声。
“艾尔伯塔……”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电流音,一声过去后,在没下文。
伯爵腰身笔直的站在桌前,头微垂,像个木雕泥塑的假人,只有双眼中的星火还在颤动。
“尤里卡,”伯爵的声音很闷,话语含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的口;“好久不见,听说你在新政府那过得不错,军衔比之前还高啊。”
尤里卡尴尬地笑了几声,再张口,语气轻松了一些;“你怎么跟刚认识时一样,话里话外都要排挤人呢?”
“我们不是刚认识吗?”伯爵反问;“我一开始跟你就不是一路人,现在依旧如此。”
尤里卡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你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我们都一样……都是被利用的人,但是你有选择。”
伯爵干脆道;“我选择过了。”
“现在还能再选!”尤里卡声音里带着恳求。
“来不及了,”伯爵回答道,瑞塔搬了把椅子过来,伯爵疲惫的坐进去,重复;“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弗朗在后天开始最后一次攻势,你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只要你向大公发了电报,承认他的政府独立,大公的空军半天就能抵达……”
“大公?”伯爵打断了尤里卡的话;“多洛雷斯已经独立了?我都不知道……消息断的太久了。”
“埃尔伯塔……”尤里卡无奈的哀叹,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我不想跟你打,你为什么要为那个老糊涂葬送你自己!他认过你吗!他承诺的都实现过吗!!你知道你现在是自己面对千军万马吗?不需要一天,他妈的只要半天弗朗就能打到你家门口,然后我第二天就能在报纸在电台在影院里看到你被吊死的新闻!”
伯爵眼皮一跳,眼前的景象开始断断续续的摇曳起来,他忽然很疲惫,简直要无力再说一个字。
“多洛雷斯……大公,和弗朗合作了?”
“对……”
“我消息滞后太多了……那么看来后天很有可能是你跟着部队打过来了?”
“对……”
伯爵闭上眼睛,停顿片刻后透出一口冷气,他含笑道;“你终于有机会打败我一次了,你的大公很为你着想啊。”
“是我提的申请,”尤里卡继续说;“如果你发通告,我就跟着空军去庄园接应你,如果你不发……我就赶在别人前面跟你道别。”
“真是老朋友,”伯爵的声音几乎带了温柔的语气;“那我准备好荣耀水等你。”
“你……”尤里卡本是在心里拟好了一个草稿,打算一气都说出来,让伯爵没有反驳的余地,不想拿起电话,稿子立刻飞出了脑子,就和军校时一样,尤里卡被伯爵用话噎的半死,学生时期被噎激起的是斗志,而处在不同阵营的现在被噎,尤里卡心里只觉得一阵一阵闷疼。
“埃尔伯塔……究竟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个落幕的王朝殉葬!”尤里卡忍无可忍的喊出来。
“那你又为什么要去支持多洛雷斯!”伯爵反问。
“为了生存!我他妈不想死,也不想过无权无势的生活!”
“我也是,我一生下来就奉命为了权势王位奋斗,现在没有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帝国的未来交给谁都行,交给那个瘸子二世也可以,但他妈绝对不能交给弗朗!你不懂吗?弗朗的背后是赫西提!他迟早要吞并帝国!”
“我不会为帝国殉葬,它太老了,想要顺应历史必须流点血脱层皮,埃尔伯塔,跟它比你有更多选择。”
伯爵冷笑,他不知不觉中攥着拳头,掌心湿凉;“我的罪恶,我的荣耀,都与帝国同在,谢谢你的电话尤里卡,再见吧。”
伯爵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将尤里卡的咆哮徒然截断。
伯爵身体有些抖,他抿了抿嘴,一回头正对上兄弟二人的目光,瑞塔站在他身后,满面担忧,奥帕站在茶几前,眼中充满恐慌。
伯爵坐在椅子上,冷漠的看了奥帕一眼,又望向瑞塔,释然一笑;“没什么特别的,一切照常。”
五十七
庄园的日子依旧在炮火声中井井有条,但这只是表象,人心慌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表情都写满了忧虑,眼神中浸淫着恐慌,守卫的士兵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小声又警惕的说着话,似乎再商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其中一个还左右察看,一抬眼,便与窗口处的奥帕对上了眼。
尤里卡那通电话到现在刚过去一天,奥帕几乎就在窗口前住下了,他像只怯懦的猫头鹰,双眼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态,似乎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振翅逃跑。此时他与士兵对上了视线,一瞬间,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同样的担忧,几乎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情,二人遥遥点了个头,士兵无精打采的扭回脸,继续跟围在火堆边的士兵商量,火堆中焦黑的尸体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奥帕的目光也随之飘到火堆上,火堆里的尸体穿着跟士兵一样的服装,又是一波逃跑未遂的倒霉鬼,枪决后,尸体直接在庄园的汽车道上烧成焦灰,其他士兵鸽子一样散落各地,背着枪,一个个脸色铁青,心神不宁的叼着烟卷。
一声极近的炮声响起,奥帕麻木的抬起头,眼神穿过灰蒙蒙的天空,投放到远处的安萨雷市区,一条清晰的烟柱翻腾着上升,楼房被熏得焦黑,隐约有红光闪动,一个黑点从楼顶跳下,想必是士兵被击中坠楼。
奥帕面无表情,心想这个士兵在临死前应该没受太大的罪,如果自己活不成,希望死的不要太痛苦,跟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奥帕吹够了风,提起脚边的行李包去找瑞塔。行李包不大,里面是几件常穿的衣服和几盒罐头,还有紧急医疗包和现金,奥帕每天都把它当贴身物品随身携带,以便发生紧急情况能拎包就跑。
奥帕在会客厅找到了瑞塔,此时他正在跟几名卫士收拾行李,桌子上地上都分别码放着各种物件。
瑞塔站在中间,有条不紊的指挥他们行动;“子弹别放包里,戴在身上,手雷塞克拿着,你到时候负责断后,现金别花心思藏了,遇到关卡肯定会搜身,到时候藏起来反而会引起麻烦,什么?订婚戒指?有突发情况了含在嘴里,记住到时候你们谁也别抢话,一切都由我来交涉!我要是不在就让盖尔说,盖尔不在就让奥帕说。”
瑞塔手嘴不停,姿态从容优雅,很有股临危不乱的气魄,人高马大的卫士在他面前全成了闷不吭声的猎狗,紧随着他的每一个口令行动,瑞塔手脚利落的收拾出一只大提箱,认真扣上箱锁,一抬起头便发现奥帕提着个包靠在门口看他。
“听说你睡觉都用它代替枕头是吗?”瑞塔微笑着,眼中血丝密布,苍白的脸上带着怎么也无法遮掩的倦容。
“是啊,都是食物的声音,”奥帕说着一颠胳膊,包中立刻发出一声罐头碰撞的闷响。
瑞塔莞尔一笑,打开一只箱子掏出个小布兜塞到奥帕手里;“不重,自己拿着。”
奥帕一头雾水的接过来,这是个墨蓝色的天鹅绒袋子,里面装着坚硬细碎的东西,奥帕看了瑞塔一眼,瑞塔扭过身清点箱子,奥帕眼珠一转,侧身闪出房间打开袋子看,一片灿烂的珠光璀璨后,奥帕惊愕的发现,他捧着一袋子的珠宝。
袋子不大,但是价值不菲,想必是瑞塔专门给奥帕留着的。
奥帕眼睛被闪的有一瞬间的失明,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但很快又冷却下来,这兵荒马乱的,珠宝有价无市,它最大的用处,恐怕就是用来在危急关头换自己的命。
奥帕手忙脚乱的把袋子塞进包里,之后觉得不妥,于是将它们尽数塞进自己的鞋里,还是觉得不妥,奥帕擦了把额头的汗,跑到了一楼的佣人间。
佣人间是原来留给佣人换衣服放杂物的,佣人们走后,有几间被后来的士兵占了,有几间就空了下来。
奥帕在佣人间一通翻找,愣是给他找到了一卷线和一盒针,接着奥帕又跑回卧室,拿出自己当初在厨房时穿的衣服,将它撕成数片,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奥帕开始认认真真的做起了针线活。
奥帕忙了整整一下,笨拙的缝出了一个细长的小口袋,奥帕将这些珠宝倒进去,封死口,然后串过裤别挂在了裤腰上,接着又拿过腰带盖住它。
奥帕站在穿衣镜前左右观察,接着又原地跳了几下,发现它不摇不响很是结实,心也跟着踏实了。
奥帕腰缠万贯的拎着行李包,要去给瑞特展示一番,不想刚走到三楼就被卫士拦下了,原来伯爵从军营回来,正在和瑞塔独处。
伯爵嘴上不说,基本上做事已经不避讳奥帕在旁了,有时二人商讨事情打电话,奥帕就在一边坐着旁听,但伯爵从不跟他多说话,似乎就当是养了个不可爱的宠物,现在二人独处忽然要人守在楼梯口,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奥帕叹了口气,心想这时候了他们也真有心情做那事……
献宝的计划被打乱,奥帕依旧不放过展示的机会,他跟卫士没话找话聊天,并且故意伸了个懒腰,还叉着腰闲聊,话没说几句,小动作不少,卫士边回答边纳闷他怎么这么多动。
最后奥帕在卫士疑惑的目光中下了楼,同时心中窃喜,果然没有发现我藏得东西~
三楼屋内的情况并不像奥帕所想的那样,此时二人都坐着,只是伯爵端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自斟自饮,瑞塔却跟没了魂一样,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脑袋。
“为什么那么意外?”伯爵问了句;“那天我跟尤里卡的电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瑞塔沉默片刻才坐直身体,他有些艰难的吸了口气,声音沙哑道;“我以为你是在气他……”
伯爵笑了一声;“我没那么无聊。”
“你这是在报复谁?”瑞塔听他还有心思笑,顿时咬牙切齿的瞪过去;“你难道还想做英雄吗!妄想着殉国后瘸子打回来,然后在你的墓碑上颁发铁匕首勋章!?”
伯爵没立刻回答,他喝静最后一滴酒,也是庄园最后的一瓶葡萄酒后站起身,冲瑞塔走过去。伯爵没穿外套,白衬衣整洁如新,钻石的领扣和袖扣在他的行动中泛着细碎的光点,衬衣下摆扎进锃亮的牛皮腰带中,皮带扣上的王党标志熠熠生辉,下‘身穿着墨蓝色的军官裤,裤脚也扎在坚硬的短靴中,显得他窄胯长腿,走步响亮有力。
瑞塔抬起泛红的眼睛望着慢慢走近的伯爵,他的视线逐渐波动,与一副昏黄老旧的画面合二为一,那是间老旧的后台,隐约能听见前面热闹的音乐,伯爵也是这身打扮,一只胳膊上还搭着外套,他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的审视着瑞塔。
“帝国已经彻底失败了,所有人都被拉下神坛,士兵市民早开始咒骂我,以前杀人越多越英勇,现在那些褒奖转眼间成了罪恶,我不会带着罪恶逃跑,也不会任由他们推上绞刑架,我会体面地死去,”伯爵说着,一把将瑞塔拉了起来。
瑞塔在力气上抵不过他,被他一把拎了起来,伯爵双臂锁紧瑞塔的后腰,二人前胸贴着前胸,鼻尖几乎蹭到了一起。瑞塔透过衣服感受到了伯爵的体温,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这些都让瑞塔心神不宁,他双手推着伯爵想跟他拉开距离,尽可能多的保留理智,他了解伯爵,这是他的惯用手法,当伯爵认为自己言语上无法说服他时,就会用行动来让瑞塔驯服,有时是暴力,有时是性。
伯爵看瑞塔挣扎不已,腾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瑞塔直视自己的双眼;“你带着其他人走黑色通道,出去后会有人接应,安顿好后把所有人的酬金结算好,然后永远,永远不再见面,隐姓埋名,安安稳稳的过完你剩下的人生。”
瑞塔凝望着这双浑浊的双眸,它们曾经剔透如同泉水,闪耀如同繁星,它们见证了伯爵和帝国的全胜,也目睹了衰亡,最后带着伯爵的傲气和生命悄无声息的淹没在了深棕色的泥潭之中。
瑞塔喜欢这泥潭般的双眼,它比冰蓝色更温暖,更柔和,可伯爵不喜欢,因为这是他不被王室所接纳的原因,他体内有一半的恶民血统,伯爵一直用药水抑制,试图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而现在他终于释怀了,终于肯正视他自己,也用这最真的自己面对了瑞塔。
“肖……你松手,”瑞塔颤抖着闭上眼,不敢再去看伯爵,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和从前一样,失去理智彻底听从伯爵所有的安排,哪怕是最可怕的要求。
“瑞塔,”伯爵没有理会瑞塔的话,他只轻轻抬了抬瑞塔的下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厚;“我的财产数量惊人,但没有继承人,没有子女,我也不会白给弗朗,等你离开后,它们都是你的!”
瑞塔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伯爵以为瑞塔被他说动了,继续道;“不只钱,还有房产,都在国外,我用了点小手段,他们都存在我另一个身份的账户上,你是直接受益人,这是我最后的礼物。”
“你管它叫礼物?”瑞塔冰冷的反问。
“还有自由,”伯爵补充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庄园,离开我的控制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