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上,正单手握拳放在额头,看着慢悠悠向后倒退的白云。
恰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
“陆大侠!”花平喘着粗气赶上来,陆小凤的这头驴看上去病恹恹的,但真正策马追赶的时候却会发现,这驴子的脚力可不低——他心中虽惊异于陆小凤屁股下的驴,却也知道大事为重,连忙将请帖递上前去,“老爷六十大寿在即,特地命我来邀陆大侠先行前往。”
陆小凤眉头一挑撩开青色的衣袖,肃然的坐起身接过请帖,翻开一看,果然是花老爷子大寿,请帖上的字还是花满楼亲手所写。
“几日后竟是花伯父大寿,日子与花灯节相邻,倒真是巧了。”陆小凤本来诧异的表情也逐渐变为了然,往日里花老爷子的寿辰也不过是传讯邀关系好些的亲戚朋友来聚一聚,这一次却是在江湖上大肆举办,半点不像是花老爷子的性格——原来只是因为孟河灯会在即,想要大家同乐罢了。
江湖豪杰前来,那一定会有数不尽的好酒。
有酒,就该有陆小凤。
一驴一马沿着官道赶往花家,也不过一天的时日便到了花家正门桃花——身穿织锦蓝衫、富态可掬的花如令正在门外站定,他看着陆小凤跳下驴子拱手而来,却是使了个跟上来的眼色,在身前打了个隐秘的手势,便转身往花家门外的另一侧走去。
见花老爷子如此小心,陆小凤自是极为聪慧之人,花老爷子在自家门口也如此小心,只怕还是花家出了什么事,难怪他总觉得这次寿宴的安排有些不同寻常。陆小凤连忙将驴子交给花平,自己一个人跟了上去。
花如令进了一处富丽的宅院,这里也是花家的地产,屋里不止有花如令,还有药侠宋先生、五大门派的前辈、苦瓜大师,甚至还有鹰眼老七等人,这些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好手。
陆小凤不解的瞧了这些人一眼,摸了摸唇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惊疑不定道:“花伯父,大家怎么都聚在这里……是不是花家发生了什么事?”
“不,花家一切安好。”花如令摇了摇头,笑道:“陆少侠,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将你带到这里来。”
“不错。”陆小凤点点头。
花如令苦笑一声,将一只手负在身后沉声道:“我年岁已大,近来自觉不好,只怕将不久于人世,但我始终放不下一件事……今日我此番作为,实则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事关楼儿从小到大的一块心病。”
“花满楼的心病?”
陆小凤所认识的花满楼,即使双眼已盲,却一直都是乐观、宽容、优雅、从容,比任何人都要热爱生命。陆小凤不知道,像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心病。
他也想象不出。
“你是楼儿的朋友,一定清楚他从七岁那年便已看不见东西,但极少人知道,楼儿的眼睛是被人毒瞎的。”花如令叹了口气。
能让花满楼自小到大便记忆深刻的心病,一定极少极少,花如令说出来的时候,陆小凤的心中其实已有几分猜测,他眼中一厉:“是什么人?”
“铁鞋大盗——这个人二十年前已被我们几人联手杀死,但楼儿却始终觉得他还活着,甚至到了现在,铁鞋大盗已经成了花满楼的一块心病,除非能叫他亲手杀死铁鞋大盗,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会在煎熬中度过。”花如令眉心微拢,“于是我们制定的一个计划,告诉楼儿铁鞋大盗还活着,让一个武功、智慧、胆识、侠气接近一流的人扮成铁鞋大盗,让楼儿亲手除掉他。”
宋先生接口道:“只有这样,才能解开花满楼的心结。”
“陆大侠,这个人只有你能胜任。”鹰眼老七抱臂站在一侧,唇边带着隐隐的笑意,“我们会来为你保驾护航。”
花如令眼中也带着期盼。
“义不容辞!”
走出门外,陆小凤慢慢皱起眉头,他虽一口应下,但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风雨欲来。
……
暖风微醺,琴音醉人。
花家一大清早便弹琴的人很少,弹得好的人也少,但在花满楼的小院里,这已是常事。
江南空气湿润,也不过一晚上的细雨,第二日小亭子上便已积满了水,在檐角处凝聚而成的晶莹水珠断断续续从飞檐滚落在地上,很细微的滴答声,却好似踏着鼓点,与飘渺的琴音相合——然而在听得懂琴曲的人看来,这曲调是很悲伤的。
小龙女几乎能想得出,花满楼微微翘起的唇角随着曲调渐渐拉平,往日无神却黝黑的双眼尤带着几分迷茫和失措——曲由心生,一个悲伤的曲子若无一个同样的心境,是决计调出不它原本的味道。
亭下花团锦簇,琴音极好且悠远,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即使他口中说着无事,可心里到底还是重视的。
因为生怕旁人担心,他却早已习惯,把所有的心绪都藏在心里。
小龙女抬手揪着自己身后的一缕乌发轻轻梳齐,终于搁下檀木梳子,反而转身往屋里走去——这是花夫人特意准备的女子闺房,里面各类用具一应俱全,此时里屋的桌案前正摆放着一架古朴的琴。
小龙女认不出这是什么琴,先前她不过用指尖勾响了几个音,便知其声音清冽悠远,和她祖师婆婆在古墓中留下的那架亦相去不远——她在古墓中随师父学琴时,曲谱见过不少,却不是当代正宗的曲谱,而是不知何人编篡的闲曲,却意外的随她心境,后来练得熟了,自己也便随意起来。
她掌心放平、尾指微翘,以拇指按住食指尖、潜移琴弦,后以七徽和二五弦的小撮始发出音,她双手调音,实则也不过是信手弹奏,顿时一道声音并不很大的琴音平平的升起,在指尖游移动。
——清冽而随心,无甚曲风,完全是随着窗外的琴音游动,起伏间却有一股淡淡的幽居清泉的味道。
竟却是自成曲调。
窗外的悲淡的琴音随之一转,花满楼耳中听着悠远的琴音、仿佛有人侧畔轻轻呢喃,他侧了侧头,不由得微微一笑。
——小姑娘的琴音,从心境上来看倒远远胜过旁人。
陆小凤静静站在花满楼的小院外面,他不懂琴曲,却觉得落入耳中的这两道琴音倒像是奏的同一首曲子,环绕在一起,缠绵而柔和。
“见他们这般,我却也不担心了。”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陆小凤吃惊的转身,面色有些古怪。
他自然认得这个声音,然而这个人的性子和小龙女却极为相似,后者是不通世故,前者则是不屑于世故——林朝英这样的隐世高人,此刻却是不该在出现在花家的,陆小凤拱手道:“林前辈也是来给花老爷祝寿的?”不太可能吧……
“我是龙儿的长辈,花满楼和龙儿若要成婚,我是一定要在的。”林朝英淡淡道,他身后的道袍男子不曾做声,却遥遥的忘了院中一眼。
王重阳听到花满楼的琴音时还是有些意外的,先天功作为全真第一内功心法,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练得成的,好的资质根骨倒还在其次,对悟性要求才是最关键的——他却也没想到,短短月余,花满楼便已触摸到第二重意境的门槛。
有心栽花,花不常开,无心插柳,柳却成荫。
想到自己以往教导的规规矩矩的弟子,就算王重阳也不得不感叹当年的自己太过刻意,以至于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
恰在此时,花老爷和花夫人带着一众花家侍从自远处走来,花如令一眼便瞧见林朝英,同样是白衣墨发,眉目英气且俏丽,几乎不用太过分辨,便已知晓这必定是龙姑娘的长辈,他朗声一笑:“阁下可是龙姑娘的长辈?”
“不错。”同样的清冷的声音。
花如令却不以为意,他早已看出来了,龙姑娘的长辈和龙姑娘实在太过相似,本来就是这种清淡的性子,他看了看林朝英身后的道袍男人,微微笑着道:“这位是……?”
林朝英眉间闪过一抹冷意,淡淡道:“不必理他。”
花如令:“……”
林朝英看了花如令一眼,眉心微皱,忽然指尖弹出一条极细的金线瞬间缠在花如令腕间,她中指和食指扣住金线,贴近脸颊处,似乎在侧耳倾听。
“你进来可有体虚之症,或半夜忽然惊醒,满头大汗,却自知并非梦靥。”
花如令神色一怔:“不错。”
金线猛地收回林朝英指腹下,团成一只小球。
半晌,她淡淡的看着花如令身后一人,冷声道:“慢性毒药入体,不出一年便得毙命。你身边这个人,医术倒是不错,只是手底下可不怎么干净。”
众人跟着回头望去,只见林朝英目光所及之处——药侠宋先生正怔忪的站在人群中,脸色由白转青,看上去可不怎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文若水妹纸的雷~~~(づ ̄3 ̄)づ╭?~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铁鞋】
他容貌普通;头发胡子呈灰白色,一身青衫,举手投足间也自带着一股书生味道,若非是与其相熟之人,只怕他就这么随意往人群里一站;便极容易被人忽视——药侠宋问草的大名;在场的人没几个会不知道。
这人医术极好,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多年来跟在花如令身边,就连花如令年轻时候的旧疾便是经由他的一手调养才得以不再复发。
若是任意一个外人告诉花如令宋问草有问题;他一定不会相信;可说话的人却是龙姑娘的师门长辈。
据七童所言,龙儿的长辈乃是隐士高人;又何必去陷害从未见过的宋问草?
“姑娘怀疑是宋某要毒害花老爷?”宋问草深深看了林朝英一眼,凌厉的眸色在眼中骤然闪过,随后平静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在花如令脸上仔细的看了几眼,又示意他伸出手,自己一根手指搭上脉搏,宋问草沉吟道:“慢性毒药我却是看不出来,不过——我往日里开的都是调养的药物,断然不会有毒药害人,既然阁下懂医术,大可以看一看这张方子是否有问题。”
他从衣袖中抽出一张药方竖着摊开,药方上罗列的药材用量精确,配置精巧,显然是医道高手所为。
林朝英冷冷扫了药方一眼:“药方,没有问题。”
宋问草微笑着点点头,他不笑的时候毫无存在感,而笑起来的时候却一派温和——虽不是花满楼那样发自内心的温润之感,只是全凭着眉眼划出柔和的弧度,却也极有书卷气息的,拥有这样的一张脸着实很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宋问草笑道:“这便是了。我只负责写出药方,煎药事宜却并非由我经手。何况……我与花府这么多年的交情,又怎么会对朋友下毒?”
这时众人怀疑的目光也渐渐变为了然。
宋问草毕竟医术极高,除非必要精确的熬制,其余时候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所以现在既然药方没有问题,若是花如令真的中了慢性毒药,怕也该是花家药房里的下人背叛了主子。
家大业大,难免会出纰漏。
花如令心下的惊疑也压了下去,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宋神医的确没有下毒的理由。”
林朝英冷哼一声。
王重阳淡淡的看了宋问草一眼,见他神色隐约露出几分得意,不由得摇了摇头道:“药方里的一味细辛,原本可以用另一种药材代替,并且药效会非常好,可这里却偏偏用了细辛——细辛与人参、芍药和藜芦不可同服,倘若吃完这副药再饮一碗人参汤,日子久了,身体里的毒素也便积的多了。”
宋问草也不再温和,反而冷笑一声,声音古怪道:“就算所用药材的药效不好,但药方却本是对的。”
“宋神医,倘若一个医术很高的人,是不会容忍自己的药方有瑕疵的,况且,暂且不提这些——”王重阳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曾与一个天下少有的聪明人相交,他制作的人皮面具每一张都可以假乱真,但他总是喜欢其中一副最假的面具——因为他说再真的面具也不是自然的脸,在阳光下都会露出痕迹的。”
陆小凤在一旁听着,这时眼中一闪,:“王前辈的意思是……药侠宋先生的脸居然只是一张人皮面具?”
然而陆小凤话音未落,宋问草脸上的面具已被人利落的揭下。
“陆小凤,他脸上果然有人皮面具!”刚从房里出来的上官雪儿对着陆小凤摇了摇她方才趁着宋问草不注意而撕下的面具,只见那双白皙的小手中浅黄色的面具已粘合成皱皱巴巴的一团,在阳光下透明的很。
上官雪儿来此也是恰巧,她原本在客房中便听到外面有许多声音,一时好奇跑了出来,却不料居然会瞧见这么好玩的事。
一个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对于小女孩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东西,同样也给了她极大动力,所以就连宋问草也没想到,他会一时不注意就被一个武功不入流的小姑娘近了身,还被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花如令猛地转过身看着宋问草那张陌生的脸,眼中骤然一厉:“宋神医,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脸色黝黑、不复人皮面具的书生气,左脸上有一块食指长的刀疤,看上去显得他整个人都极为狰狞。江湖上也从没出现过这号人物,在场的人、不管是五大派的高手还是苦瓜大师、鹰眼老七都没见过这样一张脸——这是宋神医,却也不是宋神医,因为‘宋神医’只是他的一个假身份。
小院里弹琴的两人早已在众人怀疑宋问草身份时走出门外,花满楼唇线拉的平平的,神色不再温和,而是沉稳肃然,不管宋问草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可他万万不该给花老爷下毒。
“左脸上有块刀疤的人……”陆小凤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花满楼闻言一惊,一只手已经在反应之余突然拍在陆小凤肩膀上,他眉峰微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语音急切道:“陆小凤,你刚刚说什么?”
陆小凤怔了怔:“我说他左脸上有块刀疤。”
“左脸……刀疤……”花满楼无神的眼睛骤然睁大,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便对着花如令的方向急声道:“爹,快闪开,他可能就是铁鞋大盗!”
铁鞋大盗当年以一人之力对战花如令在内的一群人才堪堪落败,若是他突然暴起发难,只怕花老爷也难保性命,花满楼心中着急,脚尖一点便飞身而起,也不过倏忽间便站在宋问草身侧,泛着冷光的长剑横在宋问草颈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