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国笑呵呵地说:“你这样的态度,我觉得不好,你这是故意不接受我们的调查!”
郑建国说话很温柔,下手却一点都不温柔。他亲自把陈文手臂上的点滴针头拔了下来。
过去罪犯在医院里打点滴装昏迷,警察从没有亲自拔过针头,都是让护士来拔,护士不来,就一直等到点滴结束之后。可这个笑呵呵的郑建国显然没有这个耐心。
陈文点滴的针头被拔下来之后,调查组给陈文戴上了手铐,把他直接送进了看守所。
陈文是第二次进看守所了,他对进看守所不陌生。他陌生的是郑建国对自己的态度。
郑建国是省里派来的,还是调查组的组长,不应该亲自把一个正在打点滴的警察的针头拔下来。
15
王世有过去是看守所6号的管教,现在他是6号被管教的对象。陈文进了6号以后,见到王世有坐在铺位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王世有抱怨说:“可不是怎么的。也不知道谁安排的,把我整到这个号里,换个号啊!”
陈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王世有说:“一个多星期了,要不然,你住院,我都没去看你嘛!你没挑我理吧!”
陈文说:“我挑你什么理呀!”
到医院看陈文的人很多,谁去谁没去,他压根儿就记不住。
关在6号里的老人不多了,像过去沈城之流都已经枪毙了。
陈文见到了小二,开玩笑说:“你还在这儿坚守岗位呢!”
小二说:“我立功了,要不然,也早下岗了。”
小二仍然是号里名义上的老大。现在这个号里关的主要都是警察。治安科副科长陈福利见到陈文还握握手。
陈文说:“这里还握什么手啊!”
陈福利说:“得握得握。”
手还没松开,陈福利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老弟,我冤哪!”
陈文说:“有冤你等着和检察院去说吧!”
陈福利现在见谁都流泪。陈文有点看不惯。陈福利感到没趣儿,就独自坐在了角落里。
夜晚降临后,月光从小铁窗户射进来,照在陈福利的身上,陈文看到后,感到了酸楚。
陈文坐在了陈福利的身边,问:“大哥,你觉得委屈吗?”
陈福利说:“委屈。”
旁边的王世有说:“你还有我委屈吗?过去我管着这个号,现在我被关进了这个号。”
陈福利说:“那不是为了照顾咱们都在一起吗!你要是被关进了别的号里,现在,你得被罪犯审判了。”
陈文说:“他还用得着审判,我估计早把他弄死了。”
王世有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委屈是我这个当管教的怎么竟然被管教了?这样下去,今后谁还当管教啊?”
王世有的话引起了同感。
陈福利说:“我当警察是收拾罪犯,现在可倒好,罪犯开始收拾我了。这样下去,谁还当警察啊?”
警察们的议论声,在夜晚黑暗的牢房里,陈文听得十分真切。大家都感到委屈,共同的委屈让陈文也觉得自己无比委屈了。
委屈的时候能给自己找到很多委屈的理由。陈文坐在黑暗的铺位上,心里为自己的罪行开始辩解了。
我杀李旭是不对,理应受到法律制裁。但我不杀李旭,李旭后来也得被法律杀死。我只不过提前为法律履行了义务。
我杀李旭违背了法律,该死一次,但我因为当警察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不能抵消那一次吗!
我如果杀的是人民群众,把我陈文杀了,我没意见。但我现在替法律杀了本该杀的李旭,我为什么还要承担责任呢?
……
16
“李旭是你杀的吗?”
“不是。”
“不是就不是嘛,你为什么要笑呢?”
“我笑是因为我觉得可笑。”
“我让你觉得可笑吗?”
“你别误会。我没觉得你可笑,我的意思是你这个问题有点可笑。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李旭是我杀的!太可笑了。我要是真杀他的话,我也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呀!我过去在技术科工作。我如果杀李旭的话,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甚至,他死了,大家还以为他活着……”
“这么说,李旭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我杀的。如果是我杀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先掐死他,然后,我把刘铁军从医院里找出来,命令他先咬下李旭的老二,然后让刘铁军掐住李旭的脖子。这个过程,我不仅要把时间算好,我还要让刘铁军完全听从我的命令!这可能吗?为了杀一个李旭,我用得着这么费事吗?既然刘铁军完全听我的,我直接让他杀死李旭不是更简单吗?”
“看起来,李旭确实不是你杀的!”
“当然了。”
……
陈文在脑海里不断地演练着,他的自信心越来越强。最后,他自己都认为自己真的没有杀李旭!
过去陈文之所以总是感到底气不足,就是因为他不能自己欺骗自己!
自己能够欺骗自己,等于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审讯中的较量就是心理的较量。经过生死经过酸楚经过委屈,陈文内心深处那种因为杀李旭而产生的负罪感终于消失了。
17
郑建国在看守所的提审室见到陈文时,态度依然那么慈祥,“把你点滴的针头拔下来,直接送到这里,你是不是感到委屈啊?”
陈文点了点头。
郑建国说:“你要理解我们。这次举报你的都是罪犯的家属,过去,你收拾过罪犯,现在呢,我们也这样收拾了你。对这些罪犯的亲属而言,他们会在心理上得到些平衡。把你押起来,只是做个样子。你不要有什么压力。我们虽然从省里来,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有了特殊的权力,请你相信,我们对你的调查,完全是在法律的框架里。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你的问题,尽快调查清楚。”
郑建国说话的时候,虽然露出温柔的笑容,但陈文却对他保持着高度警惕。【wWw。Zei8。Com电子书】
陈文对待罪犯也常用这样的方法。越是凶残的罪犯,陈文往往越采用温柔的方式。这样的好处是让对方放松,以便找到漏洞。
郑建国说:“陈文同志,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调查你们在严打期间,对犯罪分子刑讯逼供的问题。我希望你能主动谈清楚。你不要紧张,更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我们来是查你们不是整你们。在严打特殊时期,你们对犯罪分子采取特殊手段,我们很理解。严格说来,很多时候,你们这么干都是为了工作。所以,请你相信,我们不会揪住辫子不放的。我们查出问题为的是解决问题。你想啊,如果现在不严查不严管,你们打人骂人的习惯就可能会越来越严重。过去你们打的骂的是流氓是罪犯,今后你们打的骂的可能就是人民群众了。现在查你们管你们甚至处理你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防微杜渐,为你们敲响警钟,以便防患于未然。要不然,将来流氓被打没了,你们自己就可能变成流氓了。”
郑建国侃侃而谈,他这么说好像把陈文当做了自己人,但陈文清楚,郑建国真正的目的,是想让陈文彻底放松,以便从中找到突破口。
陈文马上积极应对,为了麻痹郑建国,他故意表现得很放松:
“郑处长,我承认,我们在严打中对犯罪分子确实有过刑讯逼供。特别是,对个别犯罪分子,我们也很过分。但我要和你说明的是,我们这些做法并非只是为了工作。我们之所以对个别犯罪分子这么狠,完全是被逼无奈!”
陈文把手伸到嘴里,用力把已经活动的假牙,拽了下来:“你看,这就是犯罪分子的杰作。”
陈文详细地描述了李旭折磨自己的过程,“郑组长,犯罪分子整我们全都不择手段,而我们整他们就只能用法律的手段。你说这对我们公平吗?我们整他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是想维护法律的尊严。可是你清楚,我们现在的法律很不完善,有很多漏洞。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么多的漏洞,能不漏吗?不漏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我们这些警察总在不停地堵漏!堵好了,没有人表扬奖励我们,堵不好了,你们就来查我们抓我们!”
陈文讲着自己的委屈讲着自己的辛酸,最后他已经不是光讲他自己了,他讲他的师傅,讲他所认识的每个警察。讲到最后,陈文大义凛然地揽下了所有责任:
“严打斗争开始以后,我就是反扒队的领导了。反扒队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因为我没有领导好造成的。我希望你们在这次调查中,把目标明确起来,只处理我一个人就完了。”
18
陈文声情并茂地说了一堆,目的显然是避重就轻。这是罪犯在审讯中常用的伎俩。陈文没想这么做,他只想让郑建国觉得自己很放松。但他真正放松之后,他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等陈文意识到时,他的内心立刻紧张起来,陈文清楚,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
过去在审讯中,陈文也总是让罪犯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会猛地抛出最有分量的炮弹。
假如在陈文慷慨激昂的讲述中,郑建国突然问:“李旭是你杀的吗?”
陈文十有八九会显得不那么自信的!
陈文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不断地调整着自己,他让委屈让酸楚涌入自己的内心。
陈文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等待着郑建国这个致命一击!
但让陈文失望的是,从始至终,这个问题,郑建国压根儿就没提。不仅这个问题,有关陈文用枪杀人的所有问题,郑建国全都没提。陈文记得很清楚,举报自己的问题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用枪杀人。郑建国为什么对这么重要的内容问都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不重要呢,还是特别重要以致不能随便提出来?
陈文心里又没底儿了!
夜里,陈文被偷偷地叫到了管教室,见到了郭玺。
郭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老弟,里面怎么样?适应吗?”
陈文说:“适应。”
陈文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郭玺,像是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什么。
郭玺递给陈文一支烟,陈文接过来,放在了嘴里,他仍然注视着郭玺,以至忘记先给郭玺点上。郭玺拿出打火机,陈文才急忙从郭玺手里,抢下为郭玺点燃了。郭玺慢慢→文¤人··书·¤·屋←地吸着香烟,像是在想着怎么和陈文说。
陈文着急了,“是不是得判我?”
郭玺摇了摇头,“判是不会判了,但估计得开除你!他们是省里来的调查组,这么大的来头,如果对你不做任何处理,他们的面子不好过。罗局已经找了市里领导正在和他们沟通,局里的意思是不开除,只把你调离。但能否做到这一点,现在还不好说,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警察被开除意味着永远都不能再当警察了,调离的话,将来还可以再调回来!
陈文没说话呆呆地注视着郭玺。
郭玺拍了拍陈文的肩膀,“你别灰心,罗局已经说了,万一把你开除的话,就先让你到局里的劳动服务公司!”
陈文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什么调离、开除!陈文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枪毙他,哪怕判他无期徒刑,陈文都觉得他捡便宜了!只要他能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他都要感谢党感谢人民了!
陈文说:“大哥,这么说,我很快就会出去了?”
郭玺点了点头。
陈文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放我?”
郭玺说:“最迟明天下午!”
陈文回到号里沉浸在幸福之中。
我不仅能活下去,我还能很好地活下去。
我不用进监狱了,我不用将来被罪犯审判被他们收拾了!
天哪!
我现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也许,都不会开除我,也许,真的只是把我调离。
用不了多久,我又是警察了!
幸福中的陈文难免开始更加幸福的遐想!
陈文甚至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他和刘艳丽结婚了,他们有了孩子!刘艳丽的生意非常好,他们不仅有钱买了房子,还买了一辆北京212吉普车!
阳光明媚的春天,陈文拉着全家去郊外野游!
陈文开着车,陈楚良坐在前面,王美兰、刘艳丽坐在后面,中间是自己的儿子!
陈文想,也许不是儿子,是女儿!
陈文还想,也许是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双胞胎呢!
陈文在美好的想象中进入了美好的梦乡!
但美好的梦乡里,陈文却梦见了死去的狮子!
陈文当初向狮子开枪时,他是闭着眼睛,但在梦里,他却是睁着眼睛。他清楚地看见子弹穿透了狮子的头骨,脑浆和污血随着弹头喷射出来!
狮子躺在血泊中,样子惨不忍睹,陈文脱下了自己的警服,想要给狮子盖上。
可是,当他把警服盖向狮子时,却发现躺在血泊中的不是狮子。
是一个人!
陈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之后,仍然记得那个人的模样,他感觉很熟悉,好像就是他自己!
19
“我们这次受省里领导委派下来,一方面是调查,另一面也是调研。我们要对警察在实际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刑讯逼供,做一次研究分析。我是这样看,几年前,严峻的社会治安形势,让各地犯罪分子迅速滋生蔓延。只用和风细雨式的工作方法根本适应不了打击犯罪的形势。特别是,严打开始后,我们层层下任务层层下指标,公安机关全都高负荷运转。每天抓来数不清的犯罪分子,为了尽快拿下口供获得犯罪证据,对犯罪分子刑讯逼供也是不可避免。刑讯逼供最大的危害是造成冤假错案,但在当时那种犯罪分子多如牛毛的情况下,抓错打错的几率非常低。这让我们很多干警麻痹大意起来,以为打了就打了,反正也是为了工作。但刑讯逼供毕竟违法办案,一旦被抓住,轻的是警察丢工作,重的就得被抓起来。”
在公安局的小会议室里,郑建国又是侃侃而谈。在座的除了调查组,还有公安局全体班子成员。包括罗浩然在内,都有点发蒙,他们搞不清,郑建国在宣布调查结论前,为什么要说这么多额外的话!
郑建国说:“在我们有些地区有些部门的公安机关里,个别领导为了出成绩,干工作时,总是忽悠下面说,干吧,出了事儿,我为你负责!可真出了事儿,只有自己负责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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