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过去在局里给人的印象很单纯很老实,就像个姑娘似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外界对陈文的各种传闻,大家对陈文有了新的认识。陈文在黑道上主要以阴险闻名。这种印象多少也影响到了公安局内部。
陈文两次被抓了起来,能一点事儿都没有吗?
陈文故意杀马刚,陈文指使刘铁军弄死李旭,很多警察在心里是相信的。
在林河市那个特殊年代里,警察以黑治黑很正常。陈文这么做,其他警察并不觉得陈文有什么不对。但当陈文这么做了之后,最后竟然成了共产党员的一面旗,大家对陈文的人品产生了看法。很多人怀疑陈文的阴险可能是骨子里的。
陈文如果真是这样的,那他一定是很可怕的!
曹凯在心里就对陈文有点怕了。
陈文刚开始抓人时曾吓得浑身哆嗦。这么胆小的人,没多久就敢杀人,就敢指着鼻子骂自己。曹凯从那时就对陈文产生了特别的关注。陈文后来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绩,曹凯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陈文善于处关系,善于宣传,善于利用时机成了共产党员的一面旗,曹凯觉得陈文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啊!当见到市委书记在全市党员大会上亲自为陈文戴上大红花时,曹凯在心里对陈文真的产生惧怕!他认为,陈文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也许用不了十年,陈文就能当上公安局局长。
有了这样的心理,曹凯再见到陈文时难免毕恭毕敬。他对陈文的态度似乎比对局长还要谦卑。每次大队开会,大事儿小事儿都要征求陈文的意见。大队长都对陈文这个态度了,其他队长更是如此。每天领导们见到陈文都主动打招呼,主动露出讨好的微笑。陈文俨然成了他们的领导。
陈文过去在刑警大队当孙子当惯了,现在猛然当上了祖宗,他无法适应。
其实,陈文心里明白,领导们对他高看是没办法,现在的他已经得罪不起了。
领导们对陈文客气,可普通警察对陈文就没这么客气了。
于德才都开始欺负陈文了:“老弟呀,我暖瓶里没开水了,你赶紧去给我打一壶。”
过去于德才这样说,陈文敢把暖瓶砸在他脑袋上。但现在陈文没这个胆量了。他现在连说话都不敢骂人,更不用说抬手打人了。他是共产党员一面旗了,他要处处小心谨慎。
说不敢乱说,做不敢乱做,这样的日子,陈文觉得比在看守所里还难过。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没完没了。
15
陈文刚走进公安局的院子里,就遇见了机械厂的厂长王明辉。他是亲自坐着伏尔加轿车来的。昨天,陈文在电话里已经告诉他,“王叔,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骑摩托车去就行了。”
怕陈文自己来,王明辉还是提前来到了公安局。他握着陈文的手,热情地说:“陈文同志,欢迎你到我们厂做报告。”
陈文说:“王叔,咱们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王明辉说:“陈文同志,这可不是客气。我们厂已经掀起向你学习的热潮。我们每个人都写出了学习笔记。我们全体干部职工早就盼着你光临我们厂,指导我们学习。”
王明辉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公安局的领导。陈文怕他说出更感人的话,急忙地说:“好好好,我现在就去指导吧!”
陈文坐着伏尔加轿车来到机械厂俱乐部时,厂里中层以上干部站在门口列队迎接。陈文下了车,和他们一一握着手。轮到陈楚良时,他的脸上露出与别人一样的笑容。
父亲握着儿子的手仿佛握着一块木头,“欢迎你陈文同志。”
陈文被簇拥着走进了俱乐部。俱乐部里,全体职工起立鼓掌。
陈文像在别的地方一样,一边鼓着掌,一边不停地向四周敬礼。穿着警服的陈文敬起礼来很威武。过去他很少穿警服,但现在他得天天穿。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做《为党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事迹报告。
穿着警服做报告帮了陈文很大的忙。穿着便服,他心里会产生自己是杀人犯的念头。穿了警服什么念头都没有了。
警服好像戏服,穿在身上,陈文便进入了角色。
到机械厂来做报告,陈文一直拒绝。他从小生活在这里。这里的叔叔阿姨们不少他都认识。站在他们的面前,陈文怕自己的戏演不好。这次厂长王明辉直接找到了局长罗浩然,才最终把陈文请来。
台下坐着熟悉的父老乡亲,陈文开始讲的时候,内心还不太自信,但当头顶的聚光灯照射他时,他立刻全然忘记了自己。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陈文做报告已经炉火纯青。什么时候要扣人心弦,什么时候要催人泪下,陈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演讲结束后,像在其他地方一样,暴风雨般的掌声立刻涌来。往常这个瞬间,陈文真的能忘记自己,他甚至真的能把自己当成共产党员的一面旗!
但这次陈文没有了这样的感觉,在台下观众全都起立热烈鼓掌的时候,陈文猛然见到了父亲。
父亲没有鼓掌,他像雕像一样呆呆地伫立在人群的角落里。
16
月光如水从窗外倾泻而进。
陈文看着如水的月光愣愣地睁着双眼。他是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的。父母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小,又隔着墙,按理说,陈文应该听不见。但现在的陈文在黑夜里会变得无比敏感,再微弱的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儿子成为共产党员的一面旗,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想用这面旗把自己包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想掩盖他内心的罪恶。”
“他有什么罪恶?”
“他故意杀过人,你忘了?”
“千万不能这样说他。他其实很痛苦!”
“我知道!我现在就怕他忍受不了这种痛苦!”
……
陈文说:“我能!我能!我什么痛苦都能忍受!”
陈文大声地喊着,可声音却出不来。他感觉像是被憋在水里。
陈文最后终于喊出来时,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刘艳丽坐在旁边温柔地看着陈文。
陈文说:“我怎么在你这儿呢?我什么时候来的?”
刘艳丽说:“晚上你不就来了吗?”
陈文这才想起来。晚上做完报告回到家里,父母竟然连饭都没给他做。父母假惺惺地说:“我们还以为你晚上不回来呢!”陈文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家,来到了刘艳丽这儿。
刘艳丽搂着陈文说:“你刚才做梦了是不是?”
陈文点了点头,说:“我做梦听见我爸我妈在说话。他们说,让我们快点结婚,他们着急抱孙子了。”
刘艳丽笑了,“光着急有什么用,你自己得……努力才行啊?”
陈文说:“这不能怪我,我已经管不了它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它就是不抬头!”
刘艳丽说:“可能太累了!”
陈文说:“累什么呀!都多长时间不用它了!”
刘艳丽笑了,“我是说你太累了!”
陈文说:“我不值班了,不搞案子了,只是做做报告,我累什么呀!”
刘艳丽抚摸着陈文,“别说了,天快亮了,再睡会儿吧!”
过去陈文睡觉要靠刘艳丽帮他,现在已经不好使了。
为了能进入梦乡,陈文得使用新的催眠方法:他要穿着警服睡。上面不能盖被,要盖着一面党旗。
刚开始的时候,刘艳丽老想笑,但见到陈文这样之后果真能睡着,她就不笑了。她帮着陈文把警服穿好,连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
陈文穿着警服盖着党旗睡觉的时候,还不能闭灯。闭了灯,进入了黑夜里,陈文便找不着那种感觉了。这就像舞台上突然停电一样。
只要在明亮的光线下,只要有警服和党旗,陈文便能神奇地进入梦乡。
但是今天这些道具忽然失去了作用。陈文闭上眼睛,又开始梦见死人了!
那些死人有的向他招手,有的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17
郭玺参加最后一科《逻辑学》的自学考试。陈文开车送他去考场。这些日子,郭玺只要没事儿都陪着陈文。虽然陈文表现得近乎完美,但郭玺却一点都不放心。他什么都担心,他担心陈文胡说八道甚至担心陈文想不开自杀。从上次把陈文的手枪没收之后,到现在他也没还给陈文。
白天的陈文其实很正常,但郭玺却不太正常。陈文的任何举动都令他紧张异常。连这次考试,陈文主动开车送自己,郭玺都认为陈文一定是有什么事儿!
陈文说:“我没事儿,我怕你开车睡着了!昨天晚上,你不是开了一宿夜车复习吗!”
郭玺说:“你怎么知道呢?你是不是找我了?”
陈文说:“你现在怎么像个精神病似的!什么事儿,你都得怀疑一下。”
郭玺说:“还不是让你给我吓的。你赶紧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陈文说:“煤炭公司和军马厂都要求七一让我去做报告!我不知道怎么安排?”
郭玺松了一口气,“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给你安排。今后像这些事儿,你不用管了,到时候,一律我去帮你协调。”
陈文把郭玺送到了考场。
郭玺说:“行了,你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郭玺看着陈文开车离开后,才走进考场。
郭玺考得不错,出来时满脸笑容。陈文在树阴下按了声喇叭。
郭玺走过来,“你怎么又来了?”
陈文说:“我压根儿就没走。考得怎么样?”
郭玺说:“至少七十分以上。”
陈文说:“太好了,拿到大专文凭,你得请我喝酒。”
这段时间郭玺已经不准陈文喝酒了。陈文不喝,他也不喝。两个人有时候馋了,打开一瓶酒像狗一样来回闻着。
郭玺说:“今天,咱俩要不喝一瓶吧!”往常陈文得乐坏了,但今天他不想喝。郭玺最近老发脾气,陈文不想让酒精刺激他。好几天了,陈文就想很正式地和郭玺谈谈。怕耽误郭玺复习考试,一直拖到了今天。
陈文开车拉着郭玺来到了风景秀丽的林河边上。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河水向远处奔淌。
陈文说:“大哥,你对我的表现满意吗?”
郭玺说:“满意。”
陈文说:“我演的这个角色,你觉得还行吗?”
郭玺说:“那天我只是那么比喻一下,你不要以为你在演什么角色。在我眼里,我觉得,你已经名副其实了。”
陈文说:“你觉得行没用啊!角色是我演的,我自己要觉得名副其实才行啊!大哥,你让我演的这个角色,我已经演不下去了。我不能老这么天天靠撒谎过日子。”
郭玺说:“你撒什么谎了?”
陈文说:“我不是一面旗,我是杀人犯!”
郭玺大声地喊道:“操你妈,你怎么又来了?”
陈文说:“大哥,今天你能不能不和我喊,你要是再喊的话,我就不和你说了。”
郭玺压着自己的火,“好。我不喊,你说吧!”
陈文说:“你要理解我,我不是怕演戏,我也不是怕撒谎。但这得分跟谁演,跟谁撒。如果我面前的是流氓是犯罪分子,什么角色我都敢演,什么谎我都敢撒。我不仅敢,我还乐此不疲。看到罪犯被骗得死去活来,我会有一种快感。但是,大哥,面对着人民群众面对着党员干部,我演不下去,我也撒不了谎。”
郭玺说:“老弟,不要说了,直接说你想干什么吧!”
陈文说:“我想找合适的机会去……”
郭玺说:“去死,是吗?”
陈文点了点头,“我可以设计得天衣无缝。比如我去擦玻璃,不小心从楼上掉了下去!”
郭玺的内心变得一片冰冷。
陈文说:“我现在死了,我就用不着接着往下演了。你不是让我扛着共产党员的这面旗吗?我要是死了,这面旗我不扛着,也永远不会倒了。”
陈文说得异常平静,郭玺知道陈文已经把什么都想好了。
郭玺说:“如果开始我不让你扛起这面旗,你现在就不会想去死了。老弟,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这样做,不等于我把你逼死了吗!好,既然这面旗你扛不下去了,我去帮你想办法……”
陈文说:“你不要这么想。我这么做决不是你逼的。其实,从我把李旭掐死那天起,我的内心就没有得到过安宁。看到检察院的我就紧张,看到穿警服的我也紧张。省里来调查我,我为什么能去为党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都和这种紧张有关。大哥,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调查组给我下结论后,我还庆幸自己躲了过去。我没想着主动去投案自首。我想活下去,哪怕是苟且偷生!但是,我能骗得了调查组,骗得了法律,可我骗不了我自己。我现在仍然整天生活在紧张之中。”
郭玺说:“你紧张什么!你呀还是太年轻了!”
陈文说:“我承认我年轻,但是,这段时间,我感觉我不再年轻了。刚才你说,在你眼里,我已经名副其实了!大哥,我并没有做到,但现在我准备去做了。”
郭玺说:“你还要去做什么?”
陈文说:“我要投案自首!”
郭玺说:“你又疯了?”
陈文说:“我没疯!我只想做个名副其实的人!”
郭玺抓住陈文的衣服,“你听我说。”
陈文推开郭玺,“我已经听你说的太多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今天,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如果你不同意,如果你想阻止我,那么,我肯定会从楼上跳下去!大哥,我求求你,我不想那么去死,那样死去,我心里会憋得慌。”
郭玺被吓得脸色惨白,“你投案自首,你想到后果了吗?”
陈文说:“我已经想好了!让我当严打标兵扛起共产党员这面旗无非是想教育别人向我学习。现在我要去投案自首,我起的教育作用会更大!人们会以我为戒。”
郭玺说:“你想做个反面典型是吗?”
陈文说:“是的。”
郭玺说:“老弟,你知道咱们警察已经有很多反面典型了,多你这么一个……”
陈文说:“我这一个和其他的能一样吗?大哥,你别再劝我了,这个反面典型,我当定了。”
陈文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相反,郭玺的眼里全是绝望了,好像即将投案自首的不是陈文而是他。
郭玺说:“老弟,你想哪天去自首啊?”
陈文说:“明天。”
郭玺说:“你等两天行吗?你应该清楚,你这个举动对局里对市里都将是一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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