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胤平一叹,“我又何尝不想不再介怀,只是……我看得出,忘杨对你还有眷恋,而你……你心里也是舍不下他的。”
“忘杨那时年轻气盛,错解了我对他的感情,但这些年,他漂泊在外,也懂了不少人情世故,已不会对我再有非分的念头。”桑茵抬头,看了看梁胤平,“我心里放不下忘杨,也只是把他当成师弟来看。”
“师弟?”梁胤平苦笑,“我看,就连那写信威胁的幕后黑手也不认为你待他只是师弟,那人不提红蝎,不提师父,为何偏偏对你说如不照办,只殃及我和小四?刚才在院里,红蝎说得对,为了重要之人,谁都会不顾一切。五年前,你在药山上迷路,第二天与小四一同回水榭,接着不久他就远走他乡……那个晚上,你们……真没发生什么事?”
末尾一问像是重锤般打在桑茵心上,她松开环在梁胤平腰际的手,正视他道:“胤平,我们自幼失去双亲,今有师父见证,结为连理。上有苍天,我桑茵如在那一晚与忘杨有过苟且之事,我当年就会嫁给他。现在我做了你梁家的媳妇,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清楚。”
梁胤平使劲摇了摇头,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桑茵,我今夜太过高兴,酒后胡言,你别往心里去。”梁胤平语无伦次道,“我……是怕忘杨对你余情未了……所有人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我……”
桑茵捂住梁胤平的唇,“我知道你喝多了酒,什么也别说了,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
见妻子并未太过介意,梁胤平松了口气,“那我等你回来。”
桑茵微笑点头,不经意间,她瞥向梳妆镜,一张腐烂、可怕的脸在镜中的窗外一闪而过,桑茵猛地一颤,立即转头看向窗外——户外是漆黑的夜,并无其他。
“怎么了?”见桑茵不动,梁胤平问。
“可能是太过劳累,看花了眼。”桑茵取来披风,又关照道,“现在还未到初夏,夜寒露重,你不要和衣而睡,我去去就回。”
出了洞房,无人的长廊,披风在身后呼呼摆动,桑茵才走了十多步,忽听背后像是夹了些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是胤平不放心,跟了出来?
此次,桑茵放低自己的脚步,细细去听,而那背后那声音像知道她有意倾听.一时间竟消失不见。
心头涌动着不安,桑茵忍不住向后望去,背后是她之前走过的漆黑走廊,可无形中,那被人尾随的压力却时刻紧迫。
“胤平,是你么?”
低微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上,无人回应。
桑茵不禁加快了步伐,朝湖心亮灯的地方行走,猛一转身,心脏刹时被提到嗓子眼,在她前方竟已站了一个人。
微弱的光线下,那人的面容从阴影中显出,清秀的脸庞同样带了惊讶。
“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来者是若林,桑茵舒了口气,见他面色带红,道:“你也是喝多了,想要解酒吧,厨房内有浓茶和醒酒汤,你去喝些就能清醒。”
若林一抹脸,说:“多谢梁夫人,周先生刚也这么说。我已照他的话去过厨房了,估计这会儿还没起效。”
桑茵闻言,扬唇一笑,继续向厨房,边走边道:“若林,你与忘杨是如何相识的?”
若林本要回房,但听桑茵问话,便跟在她身侧,说:“若林不才,原想去洛阳投奔亲戚,到后的头一晚就在街头邂逅了周先生。等我到了姐姐府上,才知那所大宅怪诞不断,夜半时常闹鬼,搞得人心惶惶。而我唯一的外甥女也遭人调包,生难见人,死难觅尸。
“请动先生出山费了不少周折,但当他介入后,不出十日,就与龙捕头一同将凶案破获,并找到了我失踪了多年的外甥女。”
桑茵问:“我看若林你到了苏州,一直在为钱财犯愁,莫非是你欠了忘杨银子?”
若林点头,“先生帮我如此大忙,那一百两的报酬,我一定要凑齐还给他,所以也就跟来了苏州。”
桑茵微笑,“忘杨这次回来,我曾问他在外以什么行业谋生。他说师父传授他的琴艺,已让他无论走至神州何地,都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探案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我想,要不是他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绝不会为那一百两白银,让你陪他一起回苏州。”
想到红蝎曾也说过类似的话,若林挠了挠头,“不管怎么说,那笔钱我还是要凑齐还给他的。”
湖心到厨房还有些距离,若林看了看桑茵,借着没醒透的酒劲问:“梁夫人,若林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言无妨。”
得到许可,若林道:“像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出周先生曾对梁夫人你一往情深,在他人眼中,周忘杨聪明绝顶,相貌更是可比潘、宋,为何梁夫人没选择他?”
此问涉及私隐,要不是喝了酒,若林绝不会问。
晚风掠来,吹动桑茵的披风,她脸上并无愠色,说:“你问话时称呼我为梁夫人,其实,这已回答了你心中的疑惑。”
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若林忽有恍然大悟之感。
世间情爱都讲一个情有独钟,两情相悦方能修成正果。管他旁人何其富贵、潇洒,君若独爱那清贫放牛郎,亦是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见问话之人神色释然,桑茵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竟爬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她道:“这条疤是有一年我从屋檐上跌下后,压碎了底下的花盆所致。起因是我望见屋檐上有一只折翼的燕子,就叫了胤平与我一同上房,但还没救下那燕子,自己却不慎跌落,只有一只手攀在屋檐上。
“千钧一发之即,胤平抓住了我。我对他说快放手,要不他也会掉下去,但胤平却责怪自己,他说:‘我怎么就让你也上了房顶!’可惜他太过文弱,根本没有臂力将我拉上倾斜的房顶,我还是在往下坠。我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握得那么紧,最后两人还是一起掉了下来。
“我的手臂被花盆的碎片割伤,胤平挣扎着坐起来,握着我的手不住责怪自己,接着他捡起一块碎片竟往自己的手臂上也划了长长一条口子。我说:‘梁胤平你怎么这么傻?你没欠过我,为什么在自己身上偿还?’胤平一愣,说:‘谁说不欠,我看是上辈子就开始欠,还欠了不少。’我急了,凶他道:‘你要是喜欢我,就去跟师父说,我嫁给你当老婆。如果没有那回事,就别说什么欠啊还的!’”
这看似平淡的对话,听在若林耳中,却已明白了桑茵的用意。
他们夫妻二人手臂上的那道伤痕便是永结同心的信物,划破了皮内,代表彼此长久以来的爱慕终于被捅破。
桑茵讲了这么多,若林的酒也醒了大半,只感自己那一问十分冒昧。他目光一斜,发现桑茵背后的荷塘正荡漾着诡异的涟漪。
夜深人静之即,此地没有水乌,没有落水的石子,何来水纹?
而那水波一圈一圈,越来越大,越靠越近……就像有人潜在水中向他们慢慢靠近!
“噗噗……”
水中传来气泡声,犹如溺水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若林暗叫不妙,急忙去叫桑茵:“梁夫人,小心!”
话音刚落,桑茵背后的荷塘即刻水声大作,掀起几丈的水花,二人站在原地震惊地看到一具湿淋淋的僵尸从塘内一跃而出。
那僵尸面部被乱发所遮,眼睛却像能看到一般,将头颅转向若林与桑茵的位置,口中不时发出嘶吼。
“快走!”
若林拉过大惊失色的桑茵,飞快向亭外跑去。
半人半尸的怪物立刻张牙舞爪地追来,好似急于追到猎物的野兽。
由于荷塘离任何一处的寝厢都有一段距离,而桑茵毕竟一介女流,受此惊吓,跑了几步,就已不住喘息,面色惨白。而背后的怪物却如饥似渴,一只藤蔓般的手长长伸着,竟一下扯住了桑茵的披风。
桑茵尖叫一声,向边上的若林喊道:“你先走!”
若林不听她劝,急中生智,迅速解开那披风的结,拽了桑茵又跑。眼看即将到手的猎物再度脱逃,那怪物不住磨牙,扔下披风,发疯似的继续追赶。
两人跑至一间厢房时,桑茵忽然道:“进去!那是胤平的画室,先到里面躲一阵!”
画室共有两间,外间作画,内间储物。
两人进到外间,立刻重重带上门,接着又推来桌椅抵住。估算着僵尸就快赶到,整个厢房都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
“那东西应该是冲我而来,连累你了……”桑茵语带感伤道。
“梁夫人说哪里话,你妙手仁心,治好了这么多人,怎会有秽物想要袭击你?”若林侧首,“就算不为那些病家,你也是周先生的亲人,而他有恩于我。危难时刻,我当然要与你共同进退。”
说话间,僵尸已追到门外,两人隔着窗户,就见一个歇斯底里的剪影在外疯狂冲撞,抵在门后的桌椅已不堪撞击,正一寸寸向里推进。
形势严峻,若林上前用力顶住桌椅,但活人的力量总归有限,长久对峙,始终敌不过那不知疲倦的僵尸。画室外,那可怕的头颅随着门缝大小的变化,时进时出。
桑茵见若林就快支撑不住,急道:“若林,你先随我去内室暂避,那扇门是由一整块巨木所制,不会这么容易被撞开。”
二人随即逃入内室,将厚重的木门大力推上。
门外,一阵刺耳的磨地声传来,那是僵尸撞开第一扇门,推动桌椅所致。
“梁夫人,外面那东西穷凶极恶,你我定要坚持到有人来救!”若林暗自握拳。
“砰……砰……”
一阵平仄、无起伏的敲门声刹那间悬起内室中两人的心。
桑茵万分紧张,一双大眼中空剩下化不开的恐惧,她低声说道:“尸毒横行蜀地,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之久,怎会又有僵尸现身苏州?”
门外的敲门声依旧持续,像持着一种蔑视的态度,对于猎物势在必得。
桑茵一抚脸颊,自己竟已满面是泪。
因为恐惧,这本就无可厚非。
还是因为……
黑暗中,她再度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痕,要是过不了今夜这一劫,僵尸入内,直接咬破她的咽喉.那就再也见不到胤平了……许久过后,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昏暗的内室中,唯一的一缕光线是从窗外投入的月光,桑茵只感呼吸困难,她慢慢走向画室内唯一半开的窗,将脸贴靠过去……突然,一只惨白的手猛然从外伸来,一把勾住了桑茵的脖子,用力向窗外拖拽。桑茵额头撞在了窗框上,立刻流下殷红的血来。
若林见状,赶忙上前,使劲儿去掰那条湿漉漉的胳膊。扯弄间,他赫然发现那条手臂居然残缺小指!
顿时,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
难道说……他在寒山寺所做的噩梦全部属实,那立在窗外的僵尸就是穆清素?
桑茵颈子被勒,渐渐叫不出声。若林大惊,手上力道猝然加重,就听“咔”一声,那条冷冰的手臂竟被他生生折断。
没有痛楚,没有尖叫,对僵尸而言,除非毁灭了首级,至于其他伤害,哪怕就是砍断了四肢,它还是会像蛆虫般蠕动着向你拱来。
“这手……她是清素?”
看见那缺失小指、软软垂下的左手,桑茵也有所觉悟。
像是听到里面人的对话,此刻,窗外传来一声声寒彻心扉的笑声,凄厉刺耳。那是一个女人诡异的笑声,带着无尽的诅咒与怨恨。
远处传来梁胤.平的呼喊,桑茵慌忙道:“糟了!胤平从房里出来找我了!他不会武功,我要出去引开僵尸!”
若林阻拦道:“现在出去就落入僵尸之手,实在太过危险!”
桑茵焦急地坚持,“我绝不能让胤平过来。”她说罢,强行将若林推到一边,打开木门,跑至外室,绕过地上的桌椅,出了房门。
她刚一离开,窗户上的剪影也跟着移动起来。
若林看了又急又惊,赶紧也跟了出去,他一到门外就见长廊的另一头,梁胤平也正往这里走,而桑茵正站在原地大喊:“胤平,不要……”
那一刻,梁胤平眼睁睁地望见一个僵硬的人形飞跃而来,直直地朝桑茵扑去。妻子背朝那怪物,正面对他,竟忘了逃避,梁胤平只感天旋地转,灵魂出窍。
分秒间,一条长绳飞甩而来,在那僵尸就快触及桑茵的一刹那,将之迅速绊倒。
“三姐、惠大哥,你们赶快离开。”
红蝎的及时出现今局面整个扭转,僵尸被她拖拽在地,口中不住嘶吼。红蝎收紧长绳,边跑边拉,左右撞击,想在奔跑中直接把那僵尸的头颅扯下来。不料,跑了不到十米开外,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一道剑气袭来,拖扯用的长绳立即断成了两半。
“要留活口。”
一个黑影飞身而来,跃至红蝎面前,她定晴一看,来者正是冰龙。
“冰龙大哥这话说错了,这僵尸本就已死,并无活口之说。”
红蝎收了半截绳子,正要上去再作解决,冰龙突然举剑阻拦,“我来!”接着,他手持长剑,向那匍匐在地的怪物步步逼近。
森森剑光在僵尸面部一晃而过,它像被烫到般往后蜷缩。
要使僵尸毙命,必须一剑挑爆首级,冰龙举剑,刚要刺下时,又听一人大喊:“别杀她,她好像还活着!”
冰龙斜目,十字长廊的一侧,一抹俊逸的身影正迅速走来。
看见周忘杨赶到,红蝎忙说:“四哥,不能再耽搁了,那不是活人,是僵尸!”
“可她左手的小指已被砍去,应该是穆姑娘!”若林喘着粗气喊道。
梁胤平这时已跑到了桑茵的身边,发现她额上淌血,心痛至极,连连询问是否还有别处受伤。
趴在地上的僵尸这一刻成了困兽,低嘶着,少有动弹。
周忘杨听到若林的话,走至冰龙身侧,两人眼神一撞,即刻达成协定。随即冰龙迅速上前,手中的长剑飞快一挥,剑刃从那怪物的面前闪过,精准无误地割下遮挡在它面部的头发。
“真是她?!”
乱发后露出的面孔,让冰龙不由得一惊。不料,他稍一走神,那怪物竟借机跃起,对着他的手腕顺势重推,长剑即刻被飞甩出去。
“怎么会是清素?”
看到那张扭曲却又熟悉的面孔,红蝎同样震惊万分,她手握长绳,却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众人眼前的穆清素已丢失了往日雍容,她站在十字长廊中心,脸色青灰、眼神嗜血,如兽一般。
周忘杨见她猫腰半蹲,蓄势待发,充血的眼睛环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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