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能有如此长情确是难得之至。
秦征耳听杨钩对着自己的坟墓骂骂咧咧,却觉得那骂声甚是悦耳,那感觉就像游子在外多年,忽然回家被兄长扯住了唠叨,虽是骂言却倍感亲切,心想:“爹爹虽然死了,但有朱伯伯和杨大哥,我便算有了亲人。”
忽然领悟到父亲当日将自己托孤于朱融的另外一层深意:秦渭不但是想要借助朱融的智略给秦征谋一条生路,更是要给秦征找到一个情感上的依傍,让儿子不至于在自己死后孤零零,没个亲人可以依托。
秦征再忍不住,跳了出来叫道:“朱伯伯,杨大哥!”
朱融、杨钩同时警惕地转身、后跳,指着秦征喝道:“什么人!”
秦征双眼垂泪,张开双臂走上来道:“是我啊。”
“站住!”朱融摸出了虎头尺,喝道,“不许再靠近了!”
杨钩左手捏着剑诀,摆一个丹凤朝阳,右手拿着那熟鸡当武器,使一招玄鸟划砂,叫道:“你究竟是谁!竟然能瞒过顺风铃,穿过上清金鼎,倒也有几分本事!”
秦征停下脚步,挠了挠头:“我是秦征啊!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朱融、杨钩对望一眼,再细看秦征相貌时,杨钩猛地大叫:“鬼啊!”把叫花鸡一丢,撒腿就逃。
秦征见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抓住叫花鸡,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就是三丈,已经到了杨钩身边,鬼里鬼气地叫道:“杨大哥啊,我在地下好寂寞啊!你下来陪我吧。”
杨钩见他行动如风滑水上,不似凡人,吓得全身发抖,叫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不想想你杨大哥当初多照顾你,还来害我!当初自私自利进塔寻宝死掉了,又不关我事!干嘛今天却来找我?你要找,找宗极门去!找孙宗乙去!别找我,别找我!”
朱融冷眼旁观,却已镇定下来,叫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你……你真是阿征?你没死?”
秦征放开了杨钩,站好了道:“朱伯伯,我真的是秦征,我真的没死。”在日头下一站,说,“你看,我有影子的。”
杨钩看了看他的影子,心定了定,朱融却指着他问:“你真是阿征?那你怎么搞成这样,衣服也不穿一件,像什么样子?”
秦征低头一看,猛地羞惭满面,愕愕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进入玲珑塔已近三年,进去时十五岁,如今已近十八岁,身材足足拔高了一尺,不复当初的童子模样了,而他的那身衣服,早在两年前就撕烂丢了。
两年多来他在塔内不是参悟练功,就是和金甲神人对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穿衣服的问题。直到这时被朱融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长大成人,身体完全不同了。虽然朱融、杨钩都是男子,也慌得他赶紧拿烧鸡挡住了私处,叫道:“哎哟!我怎么没穿衣服?啊,对了,我的衣服在塔里丢了!”
杨钩这时已定下神来,见了秦征扭捏的模样,最后一点畏惧也消散得光了,反而冲上来扭住秦征的耳朵敲他的头,骂道:“阿征你个死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秦征这时的武功比他已不知高出多少,却没运金刚洞神诀护身,也没以飞廉无碍式闪避,在杨钩面前他忽然好像变成了寻常人家少年,伸手推搡抵挡,连叫:“我才从塔里出来啊!哎哟,别敲了,好痛的!”
朱融道:“别打他了,先回去给他弄件衣服穿吧。”
一路上朱融问起这两年他去了哪里,秦征也不隐瞒,将入塔后的见闻经历一一说了,听得朱融、杨钩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这两年多来苻坚对青羊宫供奉甚足,逢年过节都有大批的礼物送上山来,道观中什么没有?秦征挑了一件衣服穿上,这衣裳却是一领道袍,竟是丝质的,一边问:“朱伯伯,杨大哥,这两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杨钩手里拿着个蓝田翡翠杯,啜了口西域葡萄酒,笑道:“这几年我们可乐似神仙呢!住着这洞天福地,也不用自己种田,就有大秦天王源源不绝地送好东西上山,这日子过得真是——啧啧!让我上天上当神仙我也不换呢。就是有一件不好。”
“什么不好?”
杨钩叹道:“本来苻天王还派人送来了不少童子童女,艳婢侍妾,看得我流口水,好几次想纳了,却被师父挡住,他说咱们可不是真青羊子,是假冒的,若是让外人上山长住,只怕会泄露了机关,所以至今山上只有我们师徒两人……”指着满观神像说,“每天的洒扫都是我做,可把我累得要死……”说到这里拿酒杯敲了敲秦征的头说,“这些事情以后可得你来做了!哼,我也享几天清福。”
秦征与他们久别重逢,心里轻松愉快,也不计较这些,点头道:“我是弟弟,是该我做。”
朱融却道:“别说这些废话了,穿好衣服,吃点东西,这就去玲珑塔吧!”
杨钩就把那只叫花鸡塞给了秦征,道:“看你瘦成这样,多半是在塔里饿的。来,快吃,试试哥哥的手艺。”
秦征看着那肉却觉得有些恶心。他这两年都靠灵汁甘露补充体力,不食烟火已近三年,身上没有什么脂肪,脸型身材自然瘦削了下来。他接过那肉,闻了一下,却放在了一边,拿了些水果,又斟了杯葡萄酒,胡乱填饱了肚子后,就领朱融、杨钩前往玲珑塔。
过石梁时朱融、杨钩见他身法飘逸,犹若凌风漫步,看得心痒难搔,都想:“这小子入塔三年,竟练成了这般精妙的轻身功夫,真是太便宜他了!”
到了后天峰巅,秦征推开塔门,指着那蒲团道:“坐在那里,就能得到师父留下的‘无所不辟、道门九诀’了。”
朱融、杨钩争先抢后,各占了蒲团一边,在秦征的指点下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感应不到,杨钩叫道:“哪里有什么冥冥的声音?阿征你可别撒谎!”
秦征搔了搔头道:“不会吧,我当初是听见了的啊。”
杨钩道:“不如你直接把那诀要跟我们说了吧!”
秦征道:“好吧。”就将那道门九诀背诵了一遍,朱融、杨钩听了如同嚼蜡,什么妙处也悟不出来。
两人折腾了好久也没见什么灵异,杨钩跳起来揪住秦征道:“小子,你是不是藏私?是不是不肯让我们学这精妙道法?”
秦征叫冤道:“我哪里会……啊!是了,一定是得先学‘心言心象’之术,才能感应得到。”
两人齐问:“什么‘心言心象’之术?”
秦征又将当初味青罗以心语传授秘诀的事情说了,气得杨钩哇哇大叫:“味青罗居然教你心宗的神功?娘的!这世上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你小子占尽了?”又催着秦征赶紧先教他们心言心象术。秦征便将味青罗所传的“心言心象”秘诀念了一遍,两人牢牢记住,依法冥心感应。但这“心言心象”之法乃是心宗秘要,只有应用法门而没有扎基功夫,秦征身怀自幼修炼的《养生主》功夫才能一闻而悟,朱融、杨钩心浮气躁,便让他们练上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成。
这时杨钩练了半个多时辰仍然无功,便又怪起秦征来,说他一定在藏私。这回倒是朱融主持公道,说:“杨钩别吵了!我听阿征念的这些心法都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那为什么他一听就会,我们却练了这么久都不成?”
朱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别忘了,这小子是心……心圣转世呢!”他本来想叫“心魔”的,这时见秦征神功初成,不知为何忽起敬畏之心,就换魔为圣了。
杨钩喉咙里咯噔一声,仿佛吞下了一口冷水。朱融又道:“阿征既是心圣转世,必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天赋异禀,有一些心法道术他一听就懂,而我们却苦练无功,却也正常。”
杨钩将秦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忽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说:“不提这个我可差点忘了,咱们阿征可是绝世大魔头——哎哟,呸,呸!是绝世大圣转世呢。”过来勾住秦征的脖子说,“老弟,哥哥我虽然常和你开玩笑,但那都是对你好,你可千万别记恨我啊!以后你要是称霸天下,可不能报复我啊。”
秦征笑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什么心圣心魔的,我就是秦征,就是你的阿征老弟,做哥哥的揍弟弟几拳没什么,我挨得起。”
杨钩大喜,连叫:“好弟弟,好弟弟,不亏了我给你上了三年的坟,哈哈!”
弟兄两人嬉笑打骂,甚是开心,朱融却有些失望,心想:“既练不成这‘心言心象’,则这道门九诀,看来与我也是无缘了。”
其实他却又错了。青羊子并非心宗传人,岂有非要学会“心言心象”才能领悟他这“道门九诀”的道理?留在这玲珑塔中的玄机因人而异、因势而异,要紧的是入塔者心静如止水不动,能够融入玲珑塔的氛围之内,便能有所得,不一定非要练成“心言心象”境界不可。秦征当初布开“应言应象”界,不过是让他对“道门九诀”的感应更加明晰而已。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朱融、杨钩却自入塔以后便以急功近利之心求道求法,如何能悟?
过了一会杨钩又道:“不过老天爷对你小子也太好了,既叫你做了心圣转世,又让你悟出了青羊子的道门九诀,还叫你得了奇宝。阿征是什么好处都占全了,哥哥我却什么都没有,呜呜,呜呜……老天爷对我太不公道了。”
秦征轻轻一笑,把那临兵豆拿了出来说:“大哥你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杨钩大喜:“真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反正这些东西我也没什么用处。”秦征将临兵豆给了杨钩之后,又传授了他驱遣那十八尊金甲神人的诀要,道,“不过这十八尊金甲神人,好像要在特定的阵基之上才能发动。塔上应该还有别的宝贝,以后我要是能再破关,道法我学了,宝贝就送给朱伯伯和杨大哥。”
朱融叫道:“哎哟!没错,上面应该还有奇宝,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道术呢——那些说不定不用懂‘心言心象’就能学会了。”说着就走向塔梯。
两个少年听了都是精神一振,跟着朱融进入宝塔的第二层。
朱融叫道:“要小心,这第二层是一条火龙索,威力一定非同小可!”便踏入了第二层。三人往第二层一张望,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第二层宝塔也没有其他的特异之处,全层都空荡荡的,到处鼓荡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乱风,连通往第三层的塔梯也没有,只是中间有一根七八丈高的柱子——七八丈高?没错,就是七八丈高!而且这根柱子都还没碰到这一层的天板呢。
从塔外看来,宝塔的第二层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丈,但这时三人向上张望,头顶一片乌黑,深邃得犹如没有星月的夜空。
杨钩叫道:“天啊!这……这是幻术吗?”
秦征道:“我上去瞧瞧。”就要以“壁虎功”游着柱子上去,但触手处滑溜异常,根本没法爬上去。这根柱子竟不像石头,而像打磨得全无一丝缝隙的水晶。若是单从地上纵跃,一个人也跳不了这么高。
朱融取出一颗烟花弹,以弹指功夫直弹上去,烟花弹在十余丈外的上空爆开,却仍没触及天板。烟花耀亮了整层宝塔,但借着这烟花的光亮,仍然看不到这一层宝塔的尽头,真不知道这宝塔的第二层究竟有多高。
烟花落尽以后,天板却忽然亮了起来,好像有一团火掉了下来,过了片刻,那点光亮越来越清晰。秦征眼力最好,第一个看清了扑下来的乃是一条火龙,高叫一声:“火龙索!小心!”
杨钩一闪,已经闪到秦征身后。朱融叫道:“打蛇打七寸!打龙说不定也行。”取出虎头尺,待火龙索接近便发出向它的七寸打去。火龙索来势凶猛,以独角将虎头尺撞偏之后仍然扑来。秦征运起金刚洞神诀,一晃身双手如叉便要叉那火龙的脖子,触手之处却听嗤嗤声响,两只袖子马上被烧成灰烬。这火龙身上的烈焰好不厉害,秦征若不是有金刚洞神诀护身,这会只怕已被烤焦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被火焰烧到的地方热辣辣的十分难受,抵挡了一会挨不住,只得放手闪在一边。
他一闪,杨钩便首当其冲。他怪叫了一声,抱头逃到基层去了。
他人一离开第二层,火龙就没追下去,方向一扭又朝朱融扑来。朱融叫道:“先退!先下去想个水遁法来对付它!”也闪到基层去了。
秦征却想:“之前我本领低微,也硬破了第一关,如今苦练了三年难道反而见难退缩?”便叫道,“朱伯伯你先走,我留在这里与它周旋一番!”见火龙追来,身子一转,有如飞廉御风,绕着柱子闪避起来。
秦征的神行功夫已甚高明,这一发足疾逾奔马,火龙来势虽快,要追上他却也不易,一人一龙绕着柱子在第二层里追逐,火龙偶尔逼近,又被秦征发出掌势拳风击退。如此逃了半个多时辰,秦征心道:“这火龙索,却也不比十八金甲神人利害多少啊。我若有一件称手兵器,还未必需要逃。”
收了临兵豆和金甲神以后,他已想到这火龙索也不是一条真龙,而是靠着这玲珑塔力量而发动的机关宝物,又布开应言应象界,感应到顶层不断有念力传来,隐隐猜到:“这火龙索不是自己行动,是上头有什么东西在指挥它。嗯,宗极门的弟子既能御剑,我云笈派说不定也有相似的功夫可以御索。”
然而玲珑塔内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再无一个活人,会是谁在上面发出念力呢?
秦征一边思索,一边逃跑,一边察看周围情景,心想:“若这一层也和第一层一样,那么既有火龙索,便必有克制火龙索的神功。”
他们刚进来时觉得这一层黑麻麻的,这时在火光照耀之下,才发现地面上和柱子上都也刻了画,细加辨认,却不是画,而是许多连成一体的字。他们逃窜之中,无法细细辨认,但也看出地面上这些字非篆非隶,笔法奇诡,字与字之间回转勾连——竟是草书。
时当东晋,正是华夏书法史上的巅峰时期。钟繇仙游未远,王羲之正当道,书坛之上,多是中规中矩的隶书,或是更加厚重古朴的篆书。
《兰亭序》方出未久,行书亦已大成,至于草书却还不是主流,而这第二层玲珑塔上的书法却是说不尽的轻盈灵动,气势纵横,笔法奇诡,或舒或卷,神气贯通全篇而不着眼于单字,连则乘势如激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