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达祖母晚上给他讲的故事都来自《圣经》,每个故事都是一堂是非与善恶报应的教育课。小孩子嘛,对这些故事只是感到好玩而已,但是他从不告诉父亲,他知道他会反对的。后来老拉米乌斯又重新开始管束自己孩子的生活,马科受过的宗教教育才渐渐被遗忘了,虽然没有忘得一干二净,但也记忆依稀了。
在儿童时代,拉米乌斯还没有意识到苏维埃共产主义漠视人的基本需要,而只是有一些感觉。到了少年时期,这种疑虑心理慢慢地形成了一种明确的看法。一切为了“人民的利益”固然是高尚的目标,但是抛弃了正义和伦理的客观标准。而他认为,对文明社会来说,这些东西正是宗教最重要的遗产。马科自从成人以来,就有自己的是非曲直观念,这些观念不同于国家的是非观念。他凭着自己的观念来衡量自己和他人的行为;他把这些观念谨慎地掩藏了起来。这是他灵魂的大锚,象船的大锚一样,深深地藏在水底看不到的地方。
甚至当这位少年同自己刚刚荫发的对国家的怀疑进行着激烈思想斗争的时候,也没有人怀疑过他。他同所有的苏联孩子一样,加入过“少年先锋队”。他曾经穿着锃亮的靴子,戴着鲜红的领巾,参加过在军人烈士陵园举行的游行,还曾端着报废的PPSH冲锋枪紧贴胸前,神情严肃地站在长明灯前为无名军人遗体守灵。象这样严肃的活动他参加过不少,少年时代的马科曾深信,躺在这些陵墓里的英勇战士,同他在当地电影院里看到的无数战争影片中所塑造的英雄人物一样,也是以无私无畏的气概走向死亡的。他们为保护后方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同万恶的德寇进行了殊死的战斗。他为自己是一位党的高级官员的儿子而感到特别自豪,颇似早年俄国贵族公子的心理。他在五岁以前,就曾千百次地听人说过:党是人民的灵魂;党、人民和国家的联合是苏维埃联盟神圣的三位一体,虽然其中的一个比另外两个要重要。他的父亲很象电影中党的工作人员的形象。在马科的眼里,父亲是一个严厉而公正、粗暴而善良的人,经常不在家,但总是千方百计地给儿子带回各种各样的礼物,保证他获得一个党的书记的儿子有权得到的一切好处。
尽管他表面上是一个典型的苏联孩子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从父亲那儿和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总是同他少年时代学到的东西相抵触。为什么有些家长不让自己的孩子同他一起玩?为什么每当他从同学身边走过时,他们就会低声地、凶狠挖苦地称他是“告密者”?父亲和党都教导他提供情况是爱国主义行为,但是他仅仅干过一次就变成了人人回避的对象?童年伙伴们对他的奚落使他感到不满,但是在父亲面前他从不抱怨,知道这样做是要犯罪的。
这里面肯定有非常错误的东西——但是,到底是什么呢?马科决定自己丢寻找答案。他越来越变得爱独立思考了,他就这样无意中在共产党的神殿里犯下了滔天大罪。表面上他是一个党员儿子的模范形象,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凡是党组织交办的事他都尽力去办,只要是派给要求入党的孩子们的苦活,他都第一个报名。他知道,在苏联这是通向成功和舒适生活的唯一途径。他很喜爱体育,但不喜欢团体项目,而喜欢田径项目,因为田径项目可以是个人之间的较量,还可以衡量别人的表现。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事事都要与人进行较量和衡量他人的习惯,他冷静而客观地观察和判断自己同胞和同事的所作所为,得出自己的结论,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八岁那年的夏天,他的生活道路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那时由于没有人同他这个“小告密者”玩耍,他只好到祖母生活的小村子的渔码头上闲逛。每天早晨都有一群破旧的木船乱哄哄地从这里出航,总是跟在一排国家安全部(即现在的克格勃)边防军的巡逻艇后面,到芬兰湾去捕少量的鱼,为当地居民的食物提供必需的蛋白质,也给渔民们带来一点微薄的收入。有个名叫萨夏的船长,是前沙皇海军的一名军官,曾参加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起义,并为接踵而来的一连串改变世界面貌的事件做出过贡献。萨夏由于参加了一次轻率的集体活动而在劳改营里待了20年,直到“伟大的卫国战争”开始后才被释放。当时盟军正把一支现代化军队作战所必需的武器、粮食和其他各种杂品运往苏联摩尔曼斯克和阿尔罕格尔斯克的港口,祖国急需一批有经验的海员为这些船只领航。萨夏在古拉格群岛劳改营里汲取了这样的经验:切实地做好工作,出色地完成任务,而不要求得到任何回报。为此,战后他得到了某种自由——有权在永远被人怀疑的情况下参加繁重的工作。
马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年过花甲,头发几乎要掉光了。暗褐色的肌肉仍然很强健,并保持着他那海员的好眼力。他特别擅长讲故事,讲起来能叫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1906年,他在著名海军上将马卡罗夫手下在阿瑟港当过海军见习生。马卡罗夫大概要算俄国历史上最优秀的水兵,他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富于创造性的战斗品质遐迩闻名。他的名声清白无暇,就连共产党政府最终也认为应该用他的名字为一艘导弹巡洋舰命名,以示纪念。开始时,萨夏因马科的名声不好而十分谨慎,但他发现他身上有着某种其他孩子所缺乏的气质。这个小伙子找不到伙伴,而这个水手没有家庭。于是他们渐渐地成了同志。萨夏花了好几个小时反复给他讲自己的故事,他如何登上上将的旗舰“彼特罗帕夫洛夫斯克”号巡洋舰,如何参加俄国打败可恶的日本人的那场海战,以及在返港途中旗舰如何触雷被炸沉以致上将身亡,等等。后来,他带领着自己的水兵参加了海军步兵团,由于作战勇敢,获得了三枚奖章。他还严肃地摇着手指对他说,这一经历使他看清了沙皇政权的愚蠢和腐败,促使他加入了海军的一个早期苏维埃组织。当时凡有这种行动的人,一旦落人沙皇秘密警察之手就必死无疑。他作为十月革命的见证人,从自己的角度激动地向他解释了这场革命,但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非常谨慎,只字不提。
他同意带马科一起出海,教他航海的基本知识,从而决定了这个不满九岁的孩子注定要在海上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在海上获得了陆地上得不到的自由;孩子心中渐渐产生了对航海的爱恋,这深深地打动了萨夏。虽然海上也会遇到危险,但是经过一个夏天的简单而实际的训练,萨夏教孩子懂得了一个道理:危险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只要有充分的准备、丰富的知识和严格的纪律,就能应付任何险情。马科在以后的岁月里常常想起这个夏天对于他的价值,也多次想过,如果不被其他事件打断,萨夏在事业上会取得多大的成就。
在那个漫长的波罗的海夏季快要结束时,马科把萨夏的事告诉了父亲,并且带他去认识了这个阅历丰富的水手。萨夏以及他对马科的帮助给老拉米乌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把他安排到一艘较新较大的船上当了船长,并在分配新房的表上把他提到前面。这件事使马科几乎相信,党是能够为人做好事的;这也是他办的第一件好事,象个男子汉。但是年迈的萨夏当年冬天就去世了,这桩好事也就成了泡影。多年以后,马科才意识到他连这位朋友的姓都不知道。这位老人忠诚地为祖国服务了多年,但到头来还是一个被打入另册的人。
十三岁时,马科前往列宁格勒的纳希莫夫学校读书。就是在那里,他立志要当一名职业海军军官。马科决心象前人那样去追求冒险生涯,几百年来,它把多少年轻人引向了大海!纳希莫夫学校是一所专门为渴望从事海上职业的年轻人开办的三年制预备学校。当时的苏联海军还仅仅是一支海防力量,但是马科却非常希望能参加进去。父亲极力劝他从事晋升快、生活舒适并且享有特权的党务工作,但是马科希望凭自己的本事去谋求生活,而不愿意被人们看作立陶宛“解放者”的附庸。他甚至认为,只要能过上充满浪漫色彩和激情的海上生活,为他的祖国服务也是可以忍受的了。当时,年轻的苏联海军还谈不上建立了自己的传统。马科感到,那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地方。他还发现了许多象他那样踌躇满志的海军军校学员,这些人在这个严格控制的社会里,即使算不上社会异已分子,至少也相去不远了。于是,这个少年第一次获得了友情,他奋发向上了。
毕业前,全班同学都面临着奔赴苏联舰队各个部门的机会,拉米乌斯立刻爱上了潜艇。那时的潜艇又小又脏,水兵们贪图方便就在毫无蔽盖的舱底便溺,弄得臭气熏天。但是同时,潜艇又是苏联海军中唯一的攻击武器,拉米乌斯一开始就希望发挥尖刀的作用。他对海军的历史非常了解,知道英国的海上霸业几乎两次断送在潜艇的手里,也知道潜艇还成功地打击过日本的经济。这一点尤其使他满意。美国人终于摧毁了险些要了他启蒙老师性命的日本海军,他感到非常高兴。
他以全班第一名的优秀成绩从纳希莫夫学校毕业,并由于在航海学理论上取得突出成绩,获得了镀金六分仪奖。马科作为班上的尖子,还获准自己选择学校。他选择了以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命名的高级海军水下航行学校,这所学校至今仍然是苏联最重要的潜艇学校。
在高级海军水下航行学校学习的五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他决心在那里学习不是争取及格,而是要出人头地。因此这五年对他就更为重要。在班上他每年获得各科成绩的第一名,他写的关于苏联海军力量的政治意义一文被送到了当时的波罗的海舰队总司令谢尔盖·格奥尔基耶维奇。戈尔什科夫那里,他显然是苏联海军中未来的重要人物。戈尔什科夫把文章送给苏联海军最重要的刊物《海军文集》发表了。文章中有六处引用了列宁的语录,成为宣传党的进步思想的典范。
马科的父亲这时已成为当时的主席团(即现在的政治局)候补委员,他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非常骄傲。老拉米乌斯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红色舰队”是一个正在成长的骄子,有朝一日他的儿子将会在那里占据一个要职。他于是利用自己的影响把儿子的事业迅速地向前推进。
马科三十岁时当上了舰长,并结了婚。妻子娜塔莉娅。波格达诺娃的父亲也是一位主席团成员,他的外交职业使他和全家游遍了全世界。娜塔莉娅一直身体不好,三次怀孕都流产了,最后一次还差点要了她的命。因此,多年来夫娶俩一直膝下无子女。娜塔莉娅是一个身材纤细的漂亮姑娘,在俄国算是一位很有见识的女性,她找来许多美国和英国的书籍,把丈夫勉强过关的英文水平提高了一大步。这些书籍当然政治上都没有问题,大部分是西方左派人士的思想,但也有少量海明威、马克吐温和厄普顿。辛克莱等人的纯文学作品。娜塔莉娅和海军职业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他们婚后的生活包含着多次长期分离的痛苦和久别重逢的欢乐,使他们之间的爱情变得更为珍贵。
苏联开始建造第一流核动力潜艇时,马科也在造船厂学习设计和建造这种钢铁巨鲨。工人们很快发现这位年轻的质量监查员很难对付。他心里明白,这些总是酗酒的焊工和装配工的工作质量与自己的前途休戚相关。他成了一名核工程方面的专家,当了两年副舰长,后来首次出任核潜艇的舰长。那是一艘N级攻击潜艇,是苏联第一次赤裸裸地企图为威胁西方海军和运输线而建造的远程作战攻击潜艇。此后不到一个月,一艘姊妹潜艇的反应堆在挪威海岸外受到严重损坏,马科第一个赶到了出事地点。他按照命令成功地救出了全部水兵,并将潜艇沉到了海底,使西方海军无法得到船上的任何秘密。这两项任务都完成得非常干净利落。从此,这个年轻舰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马科始终认为,给表现突出的部下以奖励是非常重要的,而当时的舰队司令也持这种看法。不久,马科被调到了一艘新式的CI级潜艇上任职。同美国人和英国人抗衡就得要拉米乌斯这样的人。但是,马科对自己并不抱幻想。他知道,美国人在海战方面积累了长期的经验,美国最杰出的勇士琼斯曾在女皇叶卡特琳娜的俄国海军中服过役。他们的潜艇兵有着传奇般的高超技术,而拉米乌斯的这些对手又是最后一批经过战争考验的美国人,他们在惊心动魄的海底战斗中流过汗水,彻底地打败过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同这些人玩危险的捉迷藏绝不是儿戏,更何况他们拥有比苏联先进好多年的潜艇。当然,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苏联人满盘皆输的地步。
拉米乌斯渐渐学会了美国人的办法,以关怀爱护之心来训练官兵。他的部下很少能达到他的要求,这也是苏联海军中一直存在的最大问题。但是别的舰长只知一味地责骂士兵的过失,马科却教他们如何改正。他指挥的第一艘C级核潜艇被称做“维尔纽斯学院”。这个名字对他的半立陶宛血缘多少具有一点污辱的意味。(由于拉米乌斯出生在大俄罗斯的列宁格勒,因此他的内部证件上就把他写成是大俄罗斯族。)但人们还是承认,经过初步训练的军官到他手下干一阵子,出来后,都会有资格晋升上去,并最终当上舰长,刚入伍的新兵也是这样。拉米乌斯不允许苏联军界普遍存在的那种捉弄人的低级恐怖作法在自己的军舰上出现。他认为自己的任务是造就杰出的水兵,所以愿意再到他手下服役的水兵人数比到其他舰长那里的要多。北方舰队的潜艇部队中90%的准尉都是拉米乌斯训练出来的专业水兵,兄弟潜艇的舰长都愿意接受他训练过的军士,一些人还被选送到军官学院进一步深造。
马科和他的“维尔纽斯学院”经过了18个月的艰苦训练以后,已能够出海进行猎狗追狐狸的行动。他在挪威海域碰上了一艘美国“海神”号核潜艇,于是便毫不留情地追逐了12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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