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房间,由于刚才他们为进行那场奇妙的决斗,未向旅馆打招呼,故意选用最不方便的僻静处,所以他们不担心女招待会来问什么事。
这对二十五岁的情侣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忘掉一切思虑,陶然沉浸在桃色的窗雾和气闷的温馨世界之中。
说了些什么?过了多少时候?他们全然不知。
喜然,他们发觉一个女招待正拘谨地在套间里对他们打招呼。
两人如梦初醒,难为情地坐开了。
“什么事?”三谷愤然问道。
“嗯,冈田先生留下话,叫把这个交给您二位。”
女招待拿出来的是一个纸包。
“是什么……像是照片。”
三谷略有所惧地打开纸包。在他注视里面的东西之际,从侧面观看的柳倭文子比他还要惊恐,吓得异样地大叫一声,退到了一旁。
那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男的,一张是女的。然而,那不是普通的照片。那是被惨无人道地杀害了的死人的照片。
对于常看犯罪学书籍插画的人来说,那并不怎么新奇,而对于女人柳倭文子来说,正因为是真实的照片,所以便同看了真的被残杀的尸体一样,吓得她心惊胆颤。
男的、女的刀伤都很深,头都要掉了,伤口赫然开着大口子,眼睛由于恐怖,张得圆鼓鼓的,许多黑乎乎的粘血从嘴里经下颚流到胸部。
“没什么。他简直像小孩一样恶作剧。”
三谷这样一说,柳倭文子想再看一眼那可怕的玩艺儿,于是又走上前,去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
“咦,有点儿怪啊。还是端坐着被杀害的呢。”
细一瞧,果真很怪。被残杀的尸体通常都是躺在门板什么上面,可照片上这具尸体竟像活木偶一样端坐在椅子上。脖子挨砍了,还端端正正地对着正面。
正由于不自然,益发令人恐怖。
三谷和柳倭文子都感到有个像冰一样凉得刺骨的东西,在顺着脊背往上爬。
看着看着,竟好像觉得那可怕的东西慢慢地从照片上出来了。
他们感到,在伤口和粘血遮住的背后,有个令人发怵的东西正朝他们狞笑。
“啊,不行。你不能看。”
慕地,三谷嚷着,把照片翻了过去。他终于悟出了那两张照片的可怕含义。
但是,已经晚了。
“啊,是这样!‘
柳倭文子面无人色。
“是的……他是个多么卑劣的怪物呵。”
原来,照片上被惨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三谷和柳倭文子。
回想起来,曾有一次同冈田三人一起到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家照相馆,便照了几张相,有三人合影的,还有各人单照的。
冈田在那时互相赠送的照片上巧妙地加了一番工,便弄成了惨不忍睹的尸体。对于西洋画家的他来说,做那点手脚是毫不费力的。他略一加工,便使之面目全非,变成那副让人毛发直竖的惨死状。无怪乎他俩没认出自己的形象。
一打听冈田在何处,说是他说到东京去一下,连行李什么都没带,就匆匆忙忙地动身走了。
看一下表,刚才冈田走后,已经像做梦一样过了两个小时了。
呵!多么不祥的遗物。假如这个过于填密的恶作剧不是什么可怕事件的凶兆就好了。
没有嘴唇的人
不久,请人们不祥的预感不幸应验的时候来临了。一起完全不可想象的恐怖事件发生了。
在冈田留下怪照片离去半个月左右的一天(他在那期间从未回过盐原),三谷和柳倭文子下榻的同一家旅馆,住进了一个世上最奇怪的人。
此人简直像恶魔的使者一样,所谓奇事刚巧就是在他到旅馆的那天突然发生的。一定是偶然的巧合。然而,总使人感到有点儿微妙的关系。
由于此人到来将对这个故事有着重大的关系,因此有必要在这里稍微详细地描述一下他的容貌。
已是枫叶开始发红、游客与日俱增的季节,可那一天,或许是因为天上蒙蒙地下着雨,盐温泉A旅馆竟奇怪地很少来客。
到了傍晚,终于有一辆汽车驶到门口。
一位乍看上去年逾花甲、步履蹒跚的老者。由司机搀扶下了车。
“尽量住近旁边没人住的房间。”
老人操着鼻音浓重、含糊不清的声音,生硬地说着,登上了台阶。他似乎腿很不好使,在走廊里也不撒开手杖。
这位来客腿瘸,鼻子残缺,令人骇然,不过,新做的那身和式呢绒外套却是很不一般的上等货,因此,虽有残疾,旅馆里的人待他仍恭恭敬敬,彬彬有礼。
他被带进楼下一间房间后,便急忙操着怎么也听不清的声音,含混地打听道:
“小姐,有个柳倭文子的漂亮女人住在这儿吗?”
如实回答说在,他又刨根问底地追问她住哪个房间,男朋友三谷是什么样儿等等,之后,又拿出十块钱说:“不能对倭文予她们说我打听过这些事,这是保密费。”
“那是什么呀?真吓人啊。”
等老人用完餐,来撤下餐具的女招待在走廊的角上抓住另一女招待,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人,你看有多大岁数了?”
“是啊,当然六十多啦。”
“不对,实际上好像要年轻得多哩。”
“可是,他不是头发都白了吗?”
“晤,所以就怪啦。那白发是真的吗?他还用墨镜遮着眼睛,就是在屋里也戴着口罩,把嘴那块儿盖住。”
“而且,还是假肢吧?”
“对啦,对啦,左臂和右腿是假的,连吃饭都不方便。”
“那口罩,吃饭的时候摘下来吧?”
“嗯,摘下来。暧,我吓了一跳,你知道口罩下面是什么?”
“什么?”
那个女招待像她自已被吓了一跳似的,将昏暗的走廊一隅扫视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赤裸裸地露着鲜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就是说,那个人没有嘴唇。”
说起来是有些玄乎,那位客人是半拉人,即身体的三分之一是假的。
最显眼的是嘴唇;鼻子也残缺得丑陋不堪,可以直接看到红红的鼻孔里面;眉毛连痕迹都没有。更为可怕的是,他上。下眼睑没有一根睫毛。难怪女招待怀疑他头上的白发也是假发。
另外,此人左臂是假臂,右腿是假腿,要说身上完整的部分,惟有身躯。
后来,据他——名叫蛭田岭藏——自己说,他在前年大地震发生火灾的时候失去了胳膊和腿,面部全被烧伤了。因此,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保住了命,是一大奇迹。这反倒成了他自夸的资本。
这个怪人,叫他洗澡时,他假犯感冒了,推辞不去;可是女招待一走,他便拄着手杖,迈着假腿,哈步哈哈地踏着地板,顺着长长的阶梯往谷底的浴室走去。也许是走惯了,他出奇地走得稳稳当当,身子灵巧地向前移动,敏捷地往下迈步。
下了阶梯,来到发出可怕的啸声、滚滚流泻的鹿股河岸边。那里建有一座以天然岩石形成的阴暗的浴室。
以为他是洗澡,却又不是。他从走廊来到院子里,从浴室外隔着玻璃在里面窥视。
因为下着蒙蒙细雨,加上天色已近黄昏,水蒸气弥漫的澡堂里,犹如梦中景色,幽暗朦胧。
里面有两个白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三谷健壮的肌肉和柳倭文子光润的身体。
温泉的澡堂也分男女浴室。可是,由于澡堂里没有一个浴客,像空旷而晦暗的谷底一样,柳倭文子异常害怕,三谷便进了女浴室。
室内昏暗,又有水蒸气,连对方相距不到两米的白皙的身子都看不清,因此,两人既不怎么没得不妥,也不怎么感到害羞。
耳边能听见的只是因下雨而上涨的河水的流泻声。因与上房相隔甚远,澡堂构造又是原封不动地利用天然岩石,便感到这个世外桃源惟有两个刚出世一般的赤条条的男女形影相对。
“那些事用不着担心,那是骗骗小孩子的鬼把戏。”三谷在热水里站成个大字形,悠然说道。
“我可不那样认为。我好像觉得他现在还在那一带徘徊。”
柳倭文子白嫩嫩的肉体像张画一样贴在黝黑色的岩石上。
少时,青年忽然有所察觉,惊异地问道:
“暧,你在看什么哪?连我都给吓了一大跳。眼睛怎么啦?别发呆,柳倭文子,我说的你明白了吗?”三谷忽然恐慌起来,请人大概是发疯了吧。
“我是看到幻影了吗?瞧,有个奇怪的东西从那个窗口往里瞅。”一个疯癫的。像做梦似的傻乎乎的声音回答。
三谷大吃一惊,又强自镇静。
“没什么,只能看见对面树上的红叶。你今天怎么。”正说着,不知为什么话突然中断了。
与此同时,柳倭文子一声惊叫,宽大的澡堂发出回声,令人不寒而采。
他们看见了。在向着河的窗户外面,他们在一刹那间看见了一个不可言状的可怕的东西。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那怪物倒竖着密原的白发,戴着奇异的墨镜,墨镜下面没有鼻子,半张脸都是血红的大嘴和鳅露面尖利的挎牙。
柳倭文子在极度惊恐之下,顾不上羞耻和体面,略地跳进浴池,候他紧搂住三谷的裸体。
在清澈见底的美丽的泉水中,两条人鱼飘飘悠悠地偎在一起。
“逃吧,快逃吧。”一条人鱼紧勾着另一条人鱼的脖子,嘴贴在耳朵上匆匆说道。
“别害怕,是精神作用,看错了什么东西。”
三谷把依旧接着他的柳倭文子拉出浴池,跪到窗前叭地打开窗户往外面看。
“你看,什么都没有。我们是神经过敏了。”
于是,柳倭文子隔着青年的肩膀,悄然伸长脖颈往窗外张望。
就在眼皮底下,鹿股河黑黝黝的河水湍湍奔泻。那里刚好是水深处,本来水就很深,加上淫雨连绵,河水上涨,又是傍晚的深谷,在谷底奔流的河水益发显得可怖。
喜然,那当儿三谷感觉到,紧贴着他屁股的柳倭文子的肌肉,突然一阵一阵地痉挛起来。
“呀!唉呀!”
如她惊叫的河岸一看,这回连三芬也不由得“啊”他叫了起来。
已经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了。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摆脱不掉的大怪事。
“是溺死鬼。别害怕,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希望把他救过来,你等着。”
他在更衣室迅速穿上衣服,从走廊往现场跑去。柳倭文子也系上一根腰带,跟在他的身后。
“唉,怎么也不行啦。不是今天跳进去的。”
溺死鬼肿得实在像个摔跤的力上一样,非常难看。虽然脸朝下,无法辨认,可是从衣着上看,像是个温泉疗养客。
“唉呀,这衣服像是见过呀。你也一定……”
柳倭文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脱口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溺死鬼身着碎白点花纹的棉绸单衣,衣服上碎白点花纹有点眼熟。
“难道会有那样的事?”
三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查看溺死鬼的脸又不能放心。他下到水滨,战战兢兢地用脚使劲推了推漂到岸上的死尸。
尸体像被翻转的一块门板似地咕略一下脸孔朝上了。翻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吓得人以为他还活着。
柳倭文子溜到远处,不敢看溺死鬼的脸;三谷看是看了,可是却感到十分恶心,没能看多大会儿。
死尸的脸肿得圆鼓鼓的,容貌全变了。也许是接到岩石尖上擦伤的,几乎整个面部都烂得一塌糊涂,使人不敢瞧第二眼。
三谷和柳倭文子跑去叫旅馆的人。关于随后因溺死鬼而起的骚乱的详情无需在这里赘述。警察署是不消说的,法院也来了人。乱子不光是在盐温泉,甚至一直扩展到整个盐原。那二三天,人们一到一块儿就谈论那件事。
溺死者尽管面部损伤不堪,但根据其大致年龄、身量。衣着及携带物品等,确定就是冈田道彦。
调查结果,判定系跳水自杀。上游有几条有名的瀑布。冈田是跳进一条瀑布的瀑潭内自杀的。据医生推断,死后已有十天以上,因此,他可能是在说去东京离开旅馆的当天技水的,沉入瀑潭后,由于连日下雨,水位上涨,终于在这一天漂到了旅馆的后面。
关于自杀的原因,结果没弄清楚便不了了之。有风声说好像是因为失恋,也有人说其对象就是柳倭文子。但是谁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知道的惟有三谷和柳倭文子本人。
冈田好像不是来盖原才认识柳倭文子的。他的情爱更加坚贞,更加深沉。或许到温泉来也不是为了疗养,而是想接近柳倭文子。他是何等苦恼,仅从他提议进行那场近乎疯狂的毒药决斗便可了然。
由于爱慕至深,烦恼丛生,绝望使他陷入半疯狂状态,这是不难理解的。可是他身藏匕首却又没有勇气下手。结果,除了选择弱者的道路毁掉自己以外,别无良策。
出乱子的第二天,三谷和柳倭文子便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乘火车到东京去了。
他们丝毫不知,在同一列车的另一节车厢里,同乘着一位奇怪的老者,只见他和式呢绒男外衣的领子翻竖着,便帽扣到眼眉上,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没有嘴唇的人!蛭田岭藏。呵!这个怪人对三谷和柳倭文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读者请君,以上可以说是故事的开头,接下来舞台将转到东京。由此,一宗世间最最离奇的犯罪案件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02节 茂
三谷和柳倭文子回到东京后,仍三天一次约定地点,继续快乐地幽会。
三谷自打学校毕业后还没定下工作,住在公寓里,靠父亲的生活补贴度日;柳倭文子则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连住处也含糊其辞,因此,双方都避免互相造访。
然而,随着光阴违再,两人的情爱不仅丝毫未见衰减,反倒越发深厚起来,因此,那种暧昧的状态便不能长此下去了。
“柳倭文樱沂翟谑懿涣苏庵肿锶怂频挠幕崃恕0涯愕拇掣嫠呶野伞K档乃窖塘迅揪烤故窃趺椿厥拢俊?
一天,三谷抱着今天非搞清不可的心情,提出了自盐原以来提过多次的问题。所谓“烟柳寡妇”是死去的冈田道彦随口说出的柳倭文子的另一个名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