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院长又叫来那个值班女护士。她叫葛桐,正在热火朝天地谈恋爱,是个很外向的女孩子,快言快语,平时大家都喜欢她,把她当成单调工作中的调味剂。
听了事件的经过,葛桐吓得脸都白了。她努力回忆昨夜的每一个细节:“我查了各个病房,然后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再然后……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请求院长:“领导,您饶了我吧,今后别安排我值夜班了,我这个人天生胆子就小,天黑都不敢看窗外。”
院长说:“那怎么行呢?每个职工都要值夜班,这是制度。”
葛桐想了想,说:“要不然您把我的班串一串。”
院长:“为什么?”
葛桐是个说话不绕弯的女孩子,她脆快地说:“黄医生怪怪的,我怕他。”
院长说:“他就是那种性格,没什么。”
他开导了葛桐一番,最后,葛桐撅着嘴走了。
查不出结果,院长只好作罢。
他分明地感觉出,如果是医院内部的人所干的事,那么百分之九十是黄玉凤医生所为。只是他拿不出直接的证据。
从此,医院里的人对黄玉凤医生有了戒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死尸化妆的怪事,但没有人和黄玉凤谈论此事。
黄玉凤和从前一样,见了谁都不说话。和病人说话也是很简单,简单得有时候话语都残缺不全。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一本推理书阅读。不烟不酒,不喜不怒,是个没有特征的人,是个没有表情的人。
2。惊恐之途
葛桐这个人不会表演,她要是见了黄玉凤医生,怎么都无法掩饰住对他的猜疑和害怕,所以她每次和他相遇,远远就躲开。
有一个周末,葛桐下了班准备去城里,城里离医院大约有60里。长途车在这个镇郊医院围墙外有一站。吃过饭,她背着包要出发了。天快黑了,葛桐快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了黄玉凤医生,她穿着白大褂,莫名其妙坐在大门口,不知道干什么,好像就是为了堵截她一样。他和葛桐这一天都不值班,周末除了值班的人都应该回家了。葛桐不敢从大门口走出去,她只好绕路走,翻墙出去了。
她一路小跑来到公共车站牌前,正好上车,她气喘吁吁地在一个空位上坐定,一抬头,差点惊叫出来:穿着白大褂的黄玉凤医生脸色苍白地坐在她旁边,正看着她!
葛桐惊恐地看着黄玉凤医生,半晌才说:“黄大夫,刚才……我看见你坐在医院的大门口呀!”
“不是我。”
葛桐说:“那就是我看错了。”
天要黑了。
通往城里的公路空荡荡。
黄玉凤医生也去城里,巧合?
“呀,我忘了一件事……”葛桐说。
黄玉凤医生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有一件衣服晾在药房外面了。”她说得结结巴巴,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在撒谎。“我应该回去……”
就在这时候车开动了。
“咳,算了。”她又不自然地说。
车走着。
两个人都不说话。
车上的人不多,都不说话。那种静默就像印象派电影。
天快黑了。
车偶尔经过一座村庄,节俭的人们还没有点灯,村庄暗淡。路边是北方常见的白杨树,高大,挺拔,胸怀坦荡。
车上柴油味刺鼻。
葛桐有点恶心。
她先开口了:“黄大夫,你去城里干什么呀?”
“没具体事。”
葛桐:“我去我哥哥家。”
黄玉凤医生敏感地转过头看着葛桐:“他接你吗?”
葛桐:“是的,电话里说好了。”她说这句话又结巴了。
黄渔凤医生不再接她的话头。
天快黑了。
车慢吞吞地停下来,到了第一站,是公路的一个大十字口。乘客陆续下车,竟然都下光了,只剩下葛桐和黄玉凤医生!
最后一个人下车的时候,葛桐的神色更加惊慌。
车“哐当”关了门,又慢吞吞地朝前走。
其它的座位都空着,葛桐和黄玉凤医生坐在一起,他们在慢节奏对着话。
葛桐不看黄玉凤医生的脸,她大声问:“黄医生,你是哪里人?”
黄玉凤医生:“外省人。”
葛桐:“很远吧?”
黄玉凤医生:“关里。”
葛桐:“怎么来这里工作了?”
黄玉凤医生:“命。”
葛桐:“你今年不到40吧?”
黄玉凤医生:“快了。”
葛桐:“没有,男人这时候正是干事业的时候。”
黄玉凤医生:“我最大的愿望可不是医疗。”
葛桐紧张地转头看了看黄玉凤医生:“那是……”
黄玉凤医生:“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他很瘦,干巴巴的身子裹在白大褂里显得很可怜。
葛桐一直在问,好像要尽可能地接近这个古怪的人。可是他的眼神却让人捕捉不到任何信息。
停了停,葛桐:“你太太也是外省人吗?”
黄玉凤医生:“本地人。”
葛桐沉默半晌:“你们有孩子吗?”
黄玉凤医生:“没有。”
葛桐:“为什么还不要孩子?”
黄玉凤医生:“我们早离婚了。”
葛桐:“你一个人生活?”
黄玉凤医生:“还有一只猫。”说到这里他奇怪地笑起来。
葛桐显得很不自在:“你太太是干什么的?”
黄玉凤医生想了想,慢吞吞地说:“美容。”
葛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正前方。
天快黑了,看什么都有点看不清楚了。
又经过村庄,村庄的灯亮起来。
路还远。
黑暗是一种压力,铺天盖地缓缓降落。车灯亮了,前途惨白。
车颠簸起来。
黄玉凤医生纹丝不动。
葛桐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突然问:“黄医生,你喜欢美容吗?”
黄玉凤医生平静地说:“不喜欢。”
说完,他双眼闪亮地看着葛桐:“你怎么问这个?”
葛桐惊慌失措地低下头:“我随便问问。”
葛桐问完这句话,黄玉凤就靠在椅子背上,慢慢闭上双眼,似乎不想再说话。
整个车厢彻底静默,气氛沉重。
葛桐没有睡,她一直警惕地睁着眼睛,她的余光严密地关注着身边的黄玉凤医生。他没有一点声息,似乎睡得很香。
终于进城了,是一条很偏的街道,路灯昏黄,没有行人。
车还在朝前走。
假如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声音提示现在已经进了城。
可是,就在这时候,黄玉凤医生冷静地睁开眼睛,抻了抻白大褂的领子,准备下车了——看来他对一切了如指掌。
车停了。
葛桐坐的位置靠车门,她指着车外面一个陌生男子说:“黄医生,我下车了,我哥哥在那里。”
黄玉凤医生抬头看了看,平静地说:“他不是。”
葛桐十分惊诧和尴尬,掩饰说:“我这眼睛怎么了,总出错!我走啦,黄医生,再见。”
“再见。”
葛桐和黄玉凤医生告了别,大步朝前走。走了十几米,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根本没有黄玉凤医生的影子。
3。没有胆大的人
一个月之后,又轮到黄玉凤医生和葛桐值班了。
葛桐又找院长了,请求换班。她快哭了,如果院长不为她换班,她就要辞职了。
为了照顾小姑娘葛桐,院长决定再派一个男医生和黄玉凤医生一起值夜班。
院长是个很有威力的院长,他虽然没什么文化,是个大老粗,工作作风更像一个村支书,但是他什么事都身先士卒,雷厉风行,大家都挺敬畏他,平时他说什么没有人不服从。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快下班的时候,院长叫来外科的田大夫,对他说:“你今夜和黄玉凤医生一起值夜班,串一串。”并没有多说什么。
田大夫立即苦着脸说:“院长啊,我家的小孩高烧,正在家昏睡着,我老婆白天都想让我请假呢!”
院长知道,平时田大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果孩子发高烧,他今天肯定不会来上班。而且,院长今天见他很喜兴,中午休息还打了一个半小时的牌,他那独子是他命根子,如果有病,他不会如此轻松,中午早骑车回家看望了。家属楼离医院只有十分钟的路。但是他把孩子拿出来当盾牌,院长又不好说什么,否则就太不近人情了。
院长沉吟片刻,说:“那好吧,你帮我叫一下李大夫。”
不一会,内科的李大夫来了。
院长说完值夜班的事,问:“你今晚有没有什么事情?”
李大夫说:“没什么,只是今天是我和老婆结婚10周年的纪念日,当然要和老婆好好过一下。晚上老婆还在酒店定了几桌席,要宴请一些亲戚和朋友,闹一闹,图个喜庆呗,所以……”
李大夫这个理由更让院长无话可说。人家这是第二个婚礼,第二个洞房花烛夜,你让人家值班?其实院长心里明白,李大夫爱张扬的男人,如果真是他和老婆的结婚10年纪念日,他早就四处奔走相告了。连他小孩当了三好学生这样一件事,他在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医院。上次他爸爸过五十九大寿,他一上班就各个房间广而告之了,害得大家每个人都送去一张钞票做贺礼。如果今天真的是他和他老婆结婚10周年纪念日,他这一天能不说?至少要请院长到场吧?
院长说:“算了,你帮我叫一下秦大夫。”
妇科的秦大夫还是个小伙子,刚刚毕业,在医院里年龄最小。院长想他不会遍什么谎话。一进门,院长就说:“秦大夫,你今夜和黄大夫值班,没问题吧?”
秦大夫马上一脸惊慌,眼睛转了转,央求说:“院长,求求您,换别人吧,我胆小。”
院长说:“有什么可怕的!”
秦大夫说:“您让我打扫一年厕所都行,我就是不敢和他值夜班。求求您派别人吧……”
院长大声说:“你刚来就不服从领导,我处分你!”
秦大夫的神情很难过,他说:“院长,您处分我……我也不敢!”
院长想了想,说:“听说黄大夫原来的老婆是搞美容的,你帮我打听一下关于她的情况,这总可以吧?”
“好,没问题!”秦大夫立即满口答应。
“你去吧。”
“谢谢,谢谢院长!”秦大夫好像怕院长反悔似的,机敏地溜掉了。
院长在考虑下一个人选。实在没有人,他甚至想自己留下来跟黄玉凤值班了。
这时电话响起来,院长接起,里面缓慢地传出黄玉凤医生的声音:“院长,我今夜有个事,请个假。”
院长说:“好吧。”
放下电话,院长想:这事怎么这样巧?
4。那个消失多年的美容女人
院长一直在追问关于黄玉凤医生前妻的情况,秦大夫总是无奈地对院长说:多年前,黄大夫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没有人听说他结过婚,更没有人知道他有什么搞美容的前妻。
院长说:“这是他自己说的,没错。”
秦大夫:“他对谁说的?”
院长:“葛桐。”
秦大夫:“也许他是在编造谎言。”
院长:“编造这样的谎言有什么用?”
秦大夫:“他怪怪的,谁能摸清他想什么!或许是幻想狂。”
院长:“你还要打听,不能放弃。因为弄清楚这个搞美容的女人,很可能对我们调查前一段时间那件奇怪的事至关重要。”
秦大夫:“调查那件事有什么意义啊?”
院长:“出这样奇怪的事,严重影响了我们医院的形象。这是我们管理上的漏洞。我们要尊重患者,包括死去的患者,这是最基本的准则。”
又过了一段时间,秦大夫到市医院办事,回来,他兴冲冲地跑到院长的办公室来,他一进门就说:“院长,有消息了!”
市医院碰巧有一个热心的医生,他和黄玉凤医生是大学同学。秦大夫和他聊起来。那个热心的医生说,那个年代黄玉凤医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独来独往,从来不与人交流,同学们对他内心的了解,比现在你们医院里的同事多不了多少。但是他知道,黄玉凤医生原来在关里工作,结过婚,又离了。关于那个女人,他只知道她是一个美容师,出奇的漂亮。除此再不知道其它了。
当天,那个医生又给另一个更熟悉情况的老同学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又了解到了一点情况:那个女人的美容手法极其高超,在当地小有名气,社交活动很多。有一次,她在云南开一个美容座谈会,认识了一个东南亚的一个老板,那个人在全世界有很多美容连锁店,很富贵,不久她就跟他远走高飞了。她走了之后杳无音信。很多年过去,她突然回来了,虽然衣着华丽,只是被人毁容了,那张脸特别吓人。她见了黄玉凤医生泪流满面。她和他相拥而眠,只过了一夜,第二天就投河了。和许多类似的故事一样,那个老板有老婆,有几个老婆,也有情人,有很多情人。黄玉凤医生的老婆跟他到了东南亚,并不甘心情人之一的地位,她自不量力,不知深浅,跟那个老板闹事,跟他老婆争夺,终于被他老婆毁了容,用刀一下一下割的。他老婆的娘家势力更大,开的是挂皇家牌的轿车。黄玉凤医生的老婆远在异国,无依无靠,连个公道都讨不回来,最后就走投无路,就想到一死了之。可是她在离开人世之前只想看看曾经和他同床共枕的丈夫一眼……
说完,秦大夫说:“我想他是受了刺激。”
院长陷入怔忡。
5。那个日子又来了
巧的是,又一次轮到黄玉凤医生和葛桐值夜班的这一天,停尸房又放进了一具男尸,他被人用刀刺进腹中,抢救无效,死了。
整个医院骤然紧张起来,人心惶惶。
这天,院长打电话叫来了三个男大夫。
他们走进院长的办公室之前,还在小声谈论今夜,谈论那具死尸,谈论黄玉凤医生。他们根本没想到他们将面临一个大问题。
他们刚刚坐定,院长就慢悠悠地对他们说:“今夜你们谁和黄大夫一起值班?”
三个男大夫立即傻眼了。接着,他们的脸色都变得苦巴巴了,支支吾吾要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