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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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楼-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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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百零八种手法,若是使出全套,合计三天。”
  金大帅听得有点兴趣,道:“三天,那如何坚持下来?”
  李小刀子道:“那要一支上品老山参,文火炖至稀烂,分成两份,头一天灌一份,第二天灌一份,这样才能把命吊到第三天。”
  金大帅笑道:“他娘的,剐一个人,还要一支老山参,真想得出。”
  李小刀子道:“这只是在对付巨奸大寇时才如此,一般一天也可完成。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拖到三天,只是让他多受点活罪而已。”
  金大帅道:“那也不必拖三天了。现在不比前清,乃是法制社会,拖到三天,那些洋人又要叫我们蛮人了。他娘的,洋人打到我们国家来,还骂我们是蛮人,哪有这道理。这些乱党,吃了洋人的奶,也不知自己几两重,这回让人看看,做乱党就是这个下场。”
  李小刀子回到自己的破屋里,从墙洞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包裹。
  昏暗的油灯下,打开油纸,是一个用非常华丽的苏绣包着的包裹。
  小依。
  他在心底叫了一声,眼里,流出了泪。
  这块苏绣是小依坐月子时为打发时间绣的,那是他还是七品顶戴,虽然皇上在风雨飘摇的龙椅上多半坐不多久了,长住瀛台,可在京城里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很舒服。
  那时他已经几年没动手了。最后一次差事是碎剐杀子一案的田氏,把这次差事当作他的收山之作,他也没什么不满意。十几年红差下来,他也已经存了一千块鹰洋,够回家置个宅院光宗耀祖。毕竟,小刀李家出红差近三百年,有顶子的只有他一个。
  虽然操持这种不上三百六十行的贱业,但他自幼就有一个妄想。正如画师用笔绘出一幅绝妙之作,他想用自己的小刀完成一件让人永世不能忘的作品。也因为这个妄想,他在十五岁接下这差事时,就访遍了天下出红差的刀手,终于以自己的聪明和毅力补足了“百鸟朝凤”,也因为这一手,牢牢地坐在京师四把刀的头一把。
  他的刀一共十八把,平常人只会一种刀一种手法,只有他想到了一种刀用六种手法。尽管他这把刀不如吴厨子的切菜刀那样一向是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也不是潭清轩的治印刀笑傲王侯,号称“我不下刀,昆玉非宝”,甚至比不上邓虎侯的鱼鳞紫金刀,可以打遍京师无敌手,最后死在拳匪刀下里还杀了近百个拳民。他的小刀只能定一个人的死,却定不了一个人的生。
  是吧,他想着。兵荒马乱的年代,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那一次逃出京城的路上,流弹横飞,他也就是在那一天,尝到了家破人亡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这里金大帅给他的,这酒当真是好,不下于当初的黄封御酒。他喝了口,看着烛光,眼前,依稀看到血肉模糊的小依。
  他心里一疼。竹心。竹心那年才两岁,实足不过十一个月,刚开口叫妈妈。庚子年,老佛爷也逃出了京城,洋人的枪子到处飞,谁都不知道下一刻是怎么样。已经十五年了。十六了吧,今年是丙辰年了。竹心如果还活着,今年该是十七岁。
  十七岁。他有点想笑。当竹心出生时,他想象过她出嫁时的情景。真是蠢啊,居然会相信世道是平坦而公正的。他拿起了一把刀,在磨刀石上倒了点酒,开始磨了起来。
  小小的刀子在磨刀石上明亮起来,渐渐如一尾提出水面的鱼。他拿着磨好的刀,凑到烛上。在烛光下,刀口幻起奇异的光。
  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口。锋利的刀锋让他的心也一寒,手一动,指腹被划了条小口,血登时渗出来。
  醉了吧。
  他想。出红差的三字诀“狠、稳、准”,他恐怕连一个字也做不到了。真不该喝那么多。
  一把把刀在磨刀石上开始发亮。这十八把刀,每一把都象女人的唇,渴欲饮血。那点指上的血,权当祭刀吧。他想。
  李小刀子穿着一身全新的青布衣服,很有点精神。他看了看那匆忙中搭起来的高台,阳光有点刺眼。一个人被绑在上面。他的心不由一紧,那是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
  金大帅坐在椅上,道:“李小刀子,准备好了么?”
  李小刀子打了个千,道:“回大帅,好了。可是,大帅,那是个女子……”
  金大帅看了看围在高台四周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杀人如果没人看,充其量不过象杀一只鸡。杀人杀人,杀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体,更要杀的是众人的气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兵法他看得甚多,从《武经七书》直到曾胡兵法,他一向如数家珍,这道理,只是不足向外人道也。
  他懒懒地伸了伸腰,帽子上的黄缨也抖了抖:“你难道不出女人的差么?我可记得你最后一趟出差是田氏那一案。”
  李小刀子看着金大帅那满是笑意的眼睛,心中打了个突。他忙不迭地道:“是,是。”
  金大帅道:“那好吧,你下手时不要太快了,也不要玩花活,头一刀可不要切在她脊背上。”
  李小刀子道:“那只怕她搪不到午时三刻。”
  金大帅道:“这些你不必多管。”
  凌迟之时,刀手手上有不少花活。以前有大员犯案,家中送上银两,那刀手头一刀便割断脊髓,如此一来犯人便感觉不到疼痛,剐上三天,看上去凄惨,活罪受得却不多。不然,每下一刀,犯人都会疼得昏过去。金大帅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这手花活的事,李小刀子看着那个被绑在高台上的女子,心头微微一疼。
  杀人如草不闻声。他想起了小时读过的这句明人沈明臣的《凯歌》。人象是草,杀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要多想了。
  在内心深处,李小刀子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如何不愿意出这趟差。尽管他想让自己相信自己是为金大帅所迫,他有点惊愕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渴望着这一次红差。不仅仅是几这许多年未动手,有点技痒,而在于他更渴望着留下一件完美的作品。
  所谓的“术”与“道”。李小刀子记得第一次出红差是大盗龙七。那一次,他的小刀在龙七肌肉累累的身上游走,如以无厚入有间,登时赢得了“京师第一小刀”之名。可这第一小刀,也有点玩笑似的,那是指刽子手的小刀和太监的净身刀,充其量只是在地痞赌咒时挂上一句:“我若食言,定犯在李小刀子手上。”这实际上让他觉得耻辱。也就是从这时,他决心把“百鸟朝凤”补齐。
  如果以“术”与“道”来说,那时自己最多只能算初步进入了“术”。
  当他后来凌迟几个皮糙肉厚的土匪和皮肉松松垮垮的失势高官时,他甚至感到厌恶。面对那些毫无美感可言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和一个屠夫在宰杀一头死猪没什么不同,最多只能是在“术”的层次上进了一步。
  直到碎剐田氏。
  当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女人特有的细腻的皮肤时,他依稀看到了一点“道”的影子。他的刀也只有刺在田氏身上时,才感到一点不同以往的流畅。
  从杀人中求道,这多少让人觉得好笑。但老庄之道亦云,道在矢溺。每一门手艺,都有道可求,若只是在“术”中打转,永远都是一股匠气。
  也许,作为一个刽子手,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再也不会施展这份手艺了,他在磨刀时就希望那乱党不要太老。刀子在老年人皮肉上,极感滞涩。如果刀子有灵,它们也希望饱饮年轻人芬芳的血液吧。也只有在年轻人身上,他的小刀才会有灵性,几乎不须他的思想,自由自在地游动。
  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好久没见过鱼鳞剐了,现在的红差不过是一颗枪子,实在不好看。”
  有人这么说着。何况,这一趟是一个年轻女子被凌迟,那可好看得紧。
  有人也在叹息:“那么年轻的闺女,长得还挺好看……”马上有人说:“乱党该杀。”金大帅虽然贪了一点,狠了一点,可也有这一趟好看红差给大家看,当真体察下情,爱民如子。
  “听说今回出差的本是御前七品顶戴的刀手,肯定好看。”
  “好看!”
  听着一耳朵的“好看”,李小刀子缓缓地向高台上走去。
  心空万里。
  出红差时,必须做到这四个字。人之临死,特别是知道自己要受尽活罪而死,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横的有咬牙切齿的,软的有屎尿齐流的,而一个刀手必须对这些视若不见。李小刀子记得在碎剐龙七时,他的手指按在龙七坚硬如石的身上,想到的只是找出他肌肉间的缝隙,刀子不能乱了路数。而在剐前御史大夫那一趟,刀子刺入那个本来肥胖,现在松散的皮肉,他甚至想到的是在切割一块白蜡。尽管他的手没有乱,刀也没有乱,然而他的心却一直如一团乱麻。在碎剐田氏时,即使他依稀见到了“道”的影子,然而他知道,在他除下田氏的罪裙,露出她的身体时,随着那时心头的一动,他已为田氏冶艳的肉体所引诱,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心空万里”的境界。
  杀人,也是一门艺术。
  当刀子刺入洁白的肉体,而鲜红的血液从刀口中涌出时,是一种极其美艳的形象。
  正因为它的残忍,所以带给李小刀子一种快意。
  躺满了尸体的沙场,失去了首级的将军,那自然是一种美。仿佛气势宏大的雕塑,这种美是震撼人心的。而用刀子细细的碎剐一个美丽的女体,那更是一种象做一些精致华丽的小器皿一样的美。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在这个少女身上,让生命也附在刀上,燃烧一次吧。李小刀子想着。
  上了高台。二十七级。
  最后一级时,他一个趔趄,几乎摔下来。
  太象了!
  在台下时,往上看,那女子的面容并不清晰。而当他在台上,几乎面对面时,他差一点觉得看到了小依。
  当然不是小依。小依在庚子年就已经死了,甚至不知是谁杀的。拳匪,洋人,都有可能。龙七听说曾是拳匪中的一个什么师兄,而那一年的洋人在京城里,也是天王老子,谁也没他们大。他还记得他用手掩上小依死后尚不闭上的眼睛时,看到了她眼中那一丝怜悯。
  是竹心么?
  他摇摇头。自然不会那么巧。这又不是《十错认春灯谜》,什么事都巧而又巧。他想起小依生竹心那年,自己因为只吃俸禄不干事,清闲得很,就拿了本阮圆海的《春灯谜》读给她听。
  天下相貌相同的人多了。夫子之与阳货,那是《论语》上也有的。他狠狠地摇摇头,想把纷乱的思绪理顺。
  还没有动手,心就乱了。他对自己有点不满意。握握手里的布包,那些小刀透过布匹,仿佛散发出勇气来。
  走到那女子跟前,李小刀子不由得又一阵迷惘。
  太象了。
  尽管从相貌上来看并不是非常象,可她与小依有一种神似,同样凄楚而婉娈的眼神。李小刀子定了定神,伸手到她肩上,解开了她的衣服。
  当他拉开她的衣服,露出她的肩头时,台下爆雷也似一声喝彩。然而,这一声喝彩却象一柄榔头敲在李小刀子头上。
  在她洁白如玉的肩头,有两个小小的朱砂字。竹心。
  本来在竹心出生时,他就要给竹心肩头刺字,小依一定不肯,后来还是他请谭清轩给满月后的竹心肩头刺上了字。并不是预见到日后会有骨肉分离的一天,只是那时他说不出的技痒,想另走一条路,日后做一个刺青师。一方面觉得日后刽子手这碗饭准吃不下去了,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永远达不到“道”的层次,对自己这门手艺产生了绝望。
  谭清轩刺的这两个字是云篆。本来每个字只有绿豆大小,如今却有豌豆般大了。但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那更象两粒朱砂痣。可是他曾细细琢磨过谭清轩的运刀手法,对这两个字是熟而又熟了,肯定不会错。眼前的,就是丢失了十几年的竹心么?这样的故事,应该只会出现在戏里,现实中,不该有的吧。他不由用手指抚摸了一下那两个红字。
  仿似火烧。
  金大帅看了看刘副官,道:“李小刀子怎么啦,是不是被女色迷上了?”
  刘副官低头凑到金大帅跟前,道:“要不要我去催一催?”
  金大帅道:“好吧,你让台下的兄弟给他提个醒。”
  刘副官点点头,走到台下,对守在阶前的一个弁兵说了几句话。那个兵上了台,走到李小刀子背后,喝道:“李小刀子,快点动手!”
  李小刀子呆呆地说:“什……什么?”
  那弁兵道:“大帅让你快动手!”
  李小刀子忽然用手抱住了脸,道:“不行,我动不了。”
  那弁兵看了看金大帅,金大帅扬了扬眉,做了个“刺”的手势。这弁兵点点头,上了刺刀,一下顶住李小刀子的后背,道:“他妈的,你想不干么?”
  刀尖刺入李小刀子后背。有几滴血流出来,渗透了他的青布衣服。看客们都不知所以,四周鸦雀无声。那种奇异的刺痛传到他脑中,仿佛一道电光照亮了他脑中每一个角落。
  做梦一样,他嚅嚅地说:“好,好。”
  他除下了竹心的衣服。这时,四周响起了一个震天彩。李小刀子如同中邪,从打开的包袱里取出了一把小刀,走上前去。
  金鸡三点头。头一刀刺在肩头,细细地划下来。当第一刀刺下时,在雪白的皮肤上,一片艳红漾开来。
  在李小刀子眼前,竹心并不存在,看客也不存在,金大帅、弁兵都不存在,眼前只有一个女子年轻美丽、光润洁白的裸体。他的脸上浮出了如痴如醉的微笑。一切都不存在,只有刀子在这女子身上游动,象雕琢一件极为精致的玉器,他的刀仿佛雨后水面的小鱼跃起,泛起层层波纹,又转瞬间没入水面。
  从肩头一刀刀割下去。喜鹊登枝。画眉踏架。平沙落雁。燕燕于飞。每一刀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刀尖划出的象一根根蚕丝。李小刀子的眼前只有那些玉白和鲜红,他痴迷于这种幻丽冶艳的色彩,他的心中也只有一片空明。
  刀子到了腰部。肩头和胸部已经象一堆碎纸片,血液不时流出来,使得零零碎碎的皮肉象一些打湿了的花瓣,沾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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