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大集合场上,几百个囚犯不约而同抬起头。
“会不会太夸张了?他们要用直昇机对付我们?”
“要不要闪人了?现在闪人还来得及吧!”
“美国是讲法治的国家,讲人权的,再怎么说也得遵守逮捕程序!”
“放心吧,我们都死了,他们能怎么样!”
说这话的人,似乎忘了他们刚刚是怎么对待那些死掉的狱警。
不假惺惺浪费时间拿大声公沟通,从天而降的军人第一时间就用重型机枪炮,将那些自以为胜利的活死人重刑犯打成蜂窝。
先是轰烂他们的脚,打爆他们蠕动挣扎的手,再好整以暇地用大型垃圾车将乱七八糟的、还在呼吸、还在求饶的屍块扫进去,钜细靡遗地搅拌碾碎。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犯了,快点把我的身体接起来!求求你!”
劳克用他仅剩的右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呸,你当然不会再犯了。”
一个军人拿着发烫的冲锋枪,叼着烟,伸脚将劳克的脑袋踏成浆糊。
后来这件事大大登上新闻头条,连马赛克都懒得打,主要意义还是活人想要恫吓死人不要太嚣张——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凌虐死人。
9
毫无疑问美国真正是一个讲究人权的国家,但那是指活人。
有阴谋论说,正规军队之所以能够在辛塔纳监狱暴动后十分钟立刻赶到现场“再屠杀”,是因为政府早就筹划了一场镇压活死人的秀,而监狱正是这场秀上演的最佳场所——没有人会同情那些恶贯满盈的死人。
这起监狱大暴动只是个前奏,后来很多监狱都有类似的情况——活囚犯在攻击狱警的过程中前仆后继死去、再用不死之身夺取监狱的控制权,接下来军队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动,将佔领监狱的活死人无差别地轰成碎片,碾碎再焚毁。
一连串监狱大暴动与随之而来的大清屍,社会恐惧终于到了临界点。
当白宫召开自波斯湾战争以来最大的记者会时,到处流浪的詹姆斯正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公路餐厅里,将无所事事的自己塞进一张蓝色塑胶椅子。
桌子上一杯别人喝不完的咖啡,半碗生菜优格,还有一盘光是将蕃茄酱沾了乱七八糟、却没有认真吃掉的薯条。
在三个月前这肯定是一份隆重的大餐,但詹姆斯现在只是纯欣赏。
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盯着电视看,有的神情紧张,但大多无精打采。
“不吃了吗?”一个年迈的清洁工指着詹姆斯眼前的剩食。
“……我还想多看一下。”詹姆斯赶紧阻止。
电视机里,美国总统在白宫前发表一份疾言厉色的紧急命令。
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严肃地念着稿。
“午安,美国。
“不管我们是怎么称呼你们的,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死亡边缘人?够了,你们知道这些都是在说你们,仔细听好了。
“从此时此刻起,美国正式进入紧急戒严期,这段期间内所有的死人都得遵守现在的法律,每一条都得遵守,不准偷窃,不准抢劫,不准超速驾驶,不准任意穿越马路,在商店里拿每一样东西都要付钱!如果你们做出任何危害活人生命的行为,警方、国民兵与正规军有权将你们就地斩首焚毁。希望家里有死人跟你们一起生活的活人家庭,大家能彼此约束,高道德标准地要求你们死去的家人与朋友。
“同样的,如果我们之间有任何活人,恣意对死人做出种种伤害对方的暴力行为,例如性侵害、截肢、枪击、斩首等等,一律都不允许,否则任何执法单位都有权力将犯罪的活人扣押审讯、视情况长时间监禁。未来你们所要面临的刑责,将不只是毁损他们屍体这么简单,紧急戒严期间的犯行,全部都适用即将修拟出来的新法律。
“没错,新的法律。
“在紧急戒严期间,我们的国会将马不停蹄地修改美国宪法,各州的法律也会同时快马加鞭做出大量的修改,好符合未来的需要。共体时艰,是每一个活人与死人的责任,希望在未来的法律中,伟大的美国能同时保障活人与死人的权益,包容死者,保障活人。
“天佑美国。”
美国总统低首,在胸前划十字。
镁光灯蜂拥而上。
10
一只苍蝇停在沾了蕃茄酱的薯条上。
詹姆斯假装打了一个呵欠,但其实他不需要。
“你们我们的,听起来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洁工附和着:“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财大势大,不然我们死人根本没办法跟活人谈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洁工。
从他刚刚的谈话内容听来,老清洁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干什么还在这里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个坐着轮椅、手上垂吊着点滴,手里却拿了一罐冰可乐的驼背老人莞尔,大表同意:“那些负责修法的国会议员,至少有一半都超过五十岁,不管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踏进棺材,他们终究也会一死……就跟我一样,嘿嘿,嘿嘿。”
詹姆斯看着坐在轮椅上喝可乐的老人,心想,这老家伙肯定非常期待在翘毛后,能藉着神蹟摆脱屁股下的双轮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谁也说不准。
老清洁工用力将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袋里,再用抹布仔细将桌面擦乾净,说:“没错,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于,你们这些活人迟早也会变成我们,所以法律修改之后也不见得是坏事,对死人好一点,就是为还没死的活人铺路。话说现在啊,到处都是对死人不利的传闻,嘿嘿,据说外面有越来越多的疯子到处猎杀我们死人,说是替天行道,嘿嘿,真不晓得他们有一天要是死了,会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着无法可管到处恶整死人的疯子,指的是各式各样的飞车党、肾上腺无节制爆发的青少年帮派、新纳粹极端份子、临时找东西试枪的黑手党,以及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等,一大堆。
这些疯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党要夸张一百万倍。
詹姆斯在八卦报纸上看过很多恐怖的新闻,所以随身都携带几支烟、一只塑胶打火机,如果远远遇着了那些疯子骑摩托车用铁炼拖着死人游街,詹姆斯就得若无其事地点着烟,装出很享受吞云吐雾的样子遮掩一下。
“冒昧请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詹姆斯随口问道。
老清洁工暂停手上的动作,指着胸口:“两个礼拜前,心脏麻痹。你呢?”
“也是心脏麻痹,三个月了。”
詹姆斯说谎。这是他自以为还拥有羞耻心的证明。
“三个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刚开始席卷全世界的时候吗?”轮椅上的老人打岔。
“正是,身为先驱者,当时我可是吓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过讲难听点,我连好好活着时都没人关心,现在死成这样也不算什么。”
“既然没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轮椅上的老人点点头。
“我也是,一直没事干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还是来拖地。”老清洁工说。
“拖地能换来什么?钱吗?现在你又不需要那种东西。”詹姆斯问。
“也许吧,我一死,就先请假在家里闲耗了两天,最后还是来打卡上班了。”
“那我呢?像我这种流浪汉,生前只求醉死在路边……”
詹姆斯懒得再说下去。
三个月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闲晃了好几个地方,跨越了两条州界。
即便是最无欲无求、避居山野的隐士,也得花时间找东西吃。与其说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匮乏,不如说他的人生就像一望无际的砂砾旷野,不晓得要栽种什么,反正什么也长不出来。
“如果你不计较薪资的话,像你这种什么也不需要的死人,应该不难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洁工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沿着这条公路走,大约二十哩的地方有个购物中心工程,那儿就有一大批从东南亚招募过来的死人,他们不会累也不会想睡觉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时连夜赶工。你要是想打发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烦了。”詹姆斯玩着手指间乾乾瘪瘪的薯条。
他之所以成为流浪汉不是没有原因的。
做什么都很累啊,詹姆斯叹气。
“我说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了,你怎么办?”老清洁工不是什么哲学家,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吗?”
轮椅上的老人将喝光光的可乐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棒,万分珍惜地咬着。如果他的主治医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这种吃法,一定会乾脆一点,在轮椅边的点滴包里注射氰化钾让老人瞬问暴毙。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讳。
“什么意思?”老清洁工玻鹧劬Α
“我是说,我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无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说得出口的人生目标,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时候,手里能抓着一只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学家,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发自肺腑:“人生有个无论如何都会抵达的终点,让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弃啊。”
“现在呢?”老清洁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耸耸肩,他不知道。
“……”
老清洁工之所以会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为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人们常常戏称:“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两件事,就是缴税与死亡。”
缴税这件事其实相当不公平,因为富翁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纳税,而普通老百姓却拿国税局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进棺材,当真是什么也带不走。
自人类尚未拥有文明之前,就有阶级。
拥有文明后,阶级差异就更剧烈,最简单就是有钱跟没钱。
钱也许买不到快乐,但却可以买到很多可以让人快乐的东西,穷人竭力抗拒这样的事实,却缩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发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说法。
例如文学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说:“有钱人跟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有钱人的钱比我们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觉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一辈子踩在平凡人头顶上的所谓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结晶在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阖上眼睛,穷人富人一样腐烂为尘土——这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知安慰过多少平凡人、教导过多少平凡人心灵富足比金钱势力更为重要、催眠过多少平凡人这样的观念:“那些有钱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现在?
死亡看起来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大概会很高兴,原来死后还是可以享受生前挣来的一切。
对老清洁工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来说,他一向不畏惧死亡,也不是那么在意死亡之后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还是地狱之类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这让他一连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没真正发过牢骚。
可现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洁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暂时不去理会他。
这份迷惘在两个月前也曾袭击过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个死人迟早都会产生同样的焦虑。最不可能成为哲学家的人都会被自身的窘境挟持,被迫思考这样的问题——不过最后都只有放弃思考才能“假装摆脱窘境”。
“无法安息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差劲吗?”轮椅上的老人满嘴的咖啡色,一副讨人厌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当期待心脏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随口:“既然眼巴巴想死,为什么不乾脆自杀呢?”
享受久违糖分的轮椅老人幽幽说道:“自杀的话,就进不了天堂了呢。”
詹姆斯终于噗哧笑了出来,起身,用力拍拍轮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经客满了。”他认真地说。
“嘿嘿,就当作我还想享受一些活着的滋味吧。”轮椅老人依旧咧嘴笑道:“我看新闻报导说,你们死人霸佔了所有的优点,就是没办法吃喝拉撒睡,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只好在心脏停止之前多干这些以后干不了的事啊。”
无法吃喝拉撒睡,是。
还有无法产生性欲。
这一点老人连提都没提,显然老人已经失去它很久了。
“老家伙,你的作法是对的,现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转头看着老清洁工,问道:“你明天还会来拖地吗?”
“……”老清洁工再度陷入沉思。
过了很久,老清洁工缓缓地点头。
“我已经习惯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话,我怕我会疯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会疯掉吧。”詹姆斯失笑。
“谁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也许明天我们就死了,也许后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议:“也许我们可以结伴流浪。一个人实在非常无聊啊。”
“还是不了,还是不了。”老清洁工失落地拒绝。
詹姆斯走出了那间简陋的公路餐厅,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觉不到的风。
他打算启程到下一个还没决定的地方,但他暂时不打算离开。
明天跟后天,还有大后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这附近闲晃。
有部日本电影的对白:“死亡的存在,让人们思考生存的意义。”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义跟没意义差别才不大咧。
反而绵绵无绝期的“活着”,更能逼迫人们认真思考生存的意义吧。
不管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总之不会是拖地。
那个老清洁工始终会想通的,那个时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第二章 ‘悲罪者的命运之逆'(完)
第三章 ‘第五号监狱里的大洞'
一些人统治是由于他们愿意统治;另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被人统治——对于他们来说,统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