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墓前发誓说我会找到塔拉的。
一个什人(或者称管家,或者称助手,或者现在流行的一些什么称呼)领着我沿着走廊走进图书室。尽管确实富有,但屋里的装饰很朴索。精致的黑色地板上铺着简单的东方地毯,古老的美式家具非常结实,但并不华丽。尽管家财万贯,良田成片,埃德加不是爱显富的人。“暴发户”这个词对他来说是一种亵渎,是不能溢于言表的。
埃德加从他那宽大的橡木桌后站了起来,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山羊绒运动夹克。桌面上有一个大翎毛笔——他曾祖父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两座半身铜像,一座是华盛顿,另一座是杰弗逊。我吃惊地看到卡森叔叔也坐在那里。他到医院探望我时,我那时身体太虚,不能和他拥抱。现在卡森做出了那个姿态。他拉近我,我静静地抱住他。他身上也散发着秋天和木柴烟的气息。
房间里没有照片一没有全家度假的快照,没有毕业照,也没有这个男人和他妻子在慈善会上的丽照。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见过一张照片。
卡森说:“你感觉怎么样,马克?”
我告诉他说我很好,并转身面朝我的岳父。埃德加没有绕着桌子过来,我们没有拥抱。事实上,我们甚至连手都没握。他朝桌子前的那张椅子做了个手势。
我对埃德加很不了解,我们只见过三次面。我不清楚他有多少钱,但是即使出了这片住宅区,即使在某条城市街道上,或者在某个公共汽车站,赌窟,甚至穷光蛋都知道波特曼家族富可敌国。莫妮卡也有这种气质,根深蒂固世代相传的气质,并非通过学习培养出来的气质,的的确确与生俱来的气质。莫妮卡选择住在我们这种相对朴素的房子里也许是某种形式的反叛。
她憎恨她父亲。
我也不崇拜他,也许是因为以前我也与这种人打过交道。埃德加自诩为那种白手起家的人,其实他也是通过老方法挣钱:继承遗产。我认识的超级富豪并不多,但是我注意到,越是继承大笔遗产的人,越是抱怨那些福利母亲和接受政府施舍者。真是不可思议。埃德加属于奇特的一族:自欺欺人地宣扬自己是通过努力工作而赢得地位。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力,如果你从来没有自己谋生,如果你过着奢华的生活而什么也不做,我认为应该使你更加惶恐不安才对。这可不应使你自命不凡,胡吹乱侃。
我坐下了。埃德加随之坐下,卡森还是立着。我凝视着埃德加,精美的饮食使他的身材养得圆滚滚的,脸上全是一层层松软的褶皱,脸颊上那种正常的红润气色踪影皆无。他手指交叉着,放在大肚子上。我不知怎么惊奇地发现,他看上去面容樵悴,没精打采,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我之所以感到“惊奇”,是因为埃德加一直给我留下的是一种鲜明的“本我”的印象。他自己的痛苦与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别人的事一概与己无关。他认为住在他周围的那些人不过是他窗外的风景,供他娱乐而已。埃德加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儿子埃迪排行老四,十年前死于驾车超速。据莫妮卡说,埃迪驾车时故意调转方向,驶过两道黄线,撞进了一栋半独立式房子。不知为什么,她认为父亲是罪魁祸首。另外还有很多事她都归罪于他。
还有莫妮卡的母亲。我只见过貤两次。她总是在“休息”,“长期度假”。一句话,她总是出人于各种社会公共机构。我们见面的那两次,我的岳母都是整装待发,准备去从事某些社会事务,衣着华丽,脸上涂脂搽粉的,有几分可爱,但脸色太苍白了,眼睛中透着一种空洞,说话时含糊不清,性格优柔寡断。
不难想像,除了卡森叔叔,莫妮卡与她的家人关系冷淡。不难想像,我没把它当回事。
“你想见我?”我说。
“是的,马克。是的,我是想见你。”我等着下文。
埃德加把手放在桌上,“你爱我女儿吗?”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说:“非常爱。”
他似乎看穿了这是谎言。我努力保持目光镇定。“她一直不开心,你是知道的。”
“我想你不会为这事而责怪我,”我说。他慢慢地点点头,“花言巧语。”
但是矢口否认确实对我不起作用。埃德加的话对我无异是新的一击,一种负罪感开始在心里升腾。
“你知道她正在接受精神病治疗吗?”埃德加问。,我先是看着卡森,之后目光又落回埃德加身上。“不知道。”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眼睛向下盯着双手,然后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埃德加打开桌子抽屉,把手伸进去,拖出一个塑料袋。他用食指和拇指抓住塑料袋的一角,举起来让我看:他举了一会儿,但是当我意识到我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时,我的眼睛瞪大了。
埃德加看到了我的反应。“看来你认出来了。”广刚开始我说不出话来,我扫了一眼卡森。他的眼睛红红的。我又看着埃德加,他木然地点着头。塑料袋里是一件衣服样品,大概有三英寸见方。这个式样我两周前曾见过,就在遭到枪击的那个时候。
一件黑企鵝图案的粉色连体衣。
我嘘了一声,“你在哪里弄到这个东西的?”埃德加递给我一个棕色的大信封,就是里面有泡沫包装的那种。这个信封外面也包着塑料保护膜。我拿出信封,埃德加的名字和地址打印在一个白色的标签上。上面没有写回信地址,邮戳上标的是纽约市。
“今天的邮差送来的,”埃德加说。他指了指那件样品。“是塔拉的吗?”
我想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还有,”埃德加说。他的手又伸进抽屉。“我未经同意就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了塑料袋,以防当局查验。”
他又递给我一个外表像密封塑料袋的东西,不过这次小了点。里面是头发,一小把头发。我意识到看到的是什么,心里恐惧至极,我的呼吸停止了。
婴儿头发。
我听到埃德加的询问隐隐传人耳鼓:“是她的吗?”
我闭上眼,试图想像出塔拉在婴儿床上的情景。我恐惧地意识到,女儿的形象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淡化。怎么会这样?我说不出还能回忆起什么东西,以代替我已经遗忘的东西。真见鬼。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试图重温女儿柔软头皮的感觉,重温我的手指抚摸她头顶的方式。
“马克?”
“有可能是,”我说着,睁开了眼睛。“我无法作出肯定的结论。”
“还有点东西,”埃德加说。他递给我另一个塑料袋。我小心翼翼地把装着她头发的那个袋子放在桌上,拿过这个新袋子。里面有一张白纸,一张用某种激光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便条。
如果你们与当局联系,我们就会消失。你们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出了什么亊。我们将拭目以待。我们会知道的,因为我们有个内线。你们的电话正在被监听。不要通过电话讨论此亊。我们知道你,外祖父,很有钱,我们想要200万美元。我们想让你,爸爸,去交赎金。你,外祖父,把钱准备好。我们现在用的是手机,是无法追查的。但是如果你们拨打电话,我们就会知道。我们就会消失,你们将再也看不到这孩子了。把钱准备好,交给爸爸。爸爸,拿好钱,随身带着手机,回家等着。我们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做什么。与我们的要求稍有偏差,你将再也见不到你女儿。只给一次机会。
语法有些古怪。我把这张便条读了三遍,然后抬头看着埃德加和卡森。一种奇怪的平静传遍全身。是的,非常可怕,但是收到这张便条……也是一种解脱。终于出事了,我们现在可以行动了。我们能把塔拉弄回来。希望还是有的。
埃德加站起来,朝墙角走去。他打开一扇壁橱门,拖出一个有耐克标志的运动包。他开门见山地说,“全在这里。”
他把包放到我的膝盖上,我低头盯着它。“200万美元?”
“这些钞票编号不是连续的,但是我们记下了所有的编号,以防万一。”
我看了看卡森,又回头看着埃德加。“你们不认为我们应该与联邦调查局取得联系吗?”
“千万不要,不要。”埃德加高高地坐在桌面上,两臂弯屈抱在胸前。他身上散发着理发店里的郎姆酒的味道,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下面的更原始、更腐臭的东西。从近处看,他由于筋疲力尽,双眼都已带上了黑眼圏。“决心由你来下,马克。你是父亲。你不论怎么做,我们都会尊重你。但是你知道,我与联邦当局打过几次交道。也许是由于我自己感觉他们无能而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也许是我对他们持有偏见,因为我耳闻目睹过他们总是干私事。如果她是我女儿,我宁肯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不信他们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埃德加已经料理好了。他又轻轻地击了击掌,然后朝房门指了指。
“便条上说你应该回家等着。我想遵从是上上之策。”
三
那个司机还在那里。我悄悄地钻进车,坐到后座上。耐克包顶在我的胸前。一种绝望无助的恐惧感和怪异无比的兴奋感在心中交织。我可能把女儿弄回来,也可能把事情搞砸。
但当务之急是:我应该报警吗?
我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置之度外地冷静看待此事,权衡一下利弊得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个医生,以前我就作过生死抉择。我知道最佳选择就是去掉包袱,去掉多余的激情。但是我女儿正处于性命攸关之际,这可是我自己的女儿。正如我在一开始就提到的那样:女儿就是我的全部。
莫妮卡和我买的房子确实离我父母现在住的那栋房子不远,我就在那栋房子里长大成人。我心里对这件事很矛盾。虽然我打心眼里不愿住得离父母那么近,但更不愿承受抛弃他们的负罪感。我的折中方案:住在他们附近,经常走动走动。
伦尼和谢里尔住在四个街区之外,离卡塞尔顿购物中心不远,谢里尔的父母就是在那栋房子里把她养育成人的。她父母六年前搬到佛罗里达去了,但是他们在邻近的罗斯兰德保留了一套公寓,这样他们就可以回来探望外孙,并免受“阳光之州”夏季烈日的灼晒之苦。
我不太喜欢住在卡塞尔顿,这座小城在过去的30年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小时候,我们嘲笑父母,嘲笑他们的实利主义和似乎漫无目标的价值观。现在我们跟父母一样,不过是他们的翻版而已。
我们把爸爸妈妈推到某个地方去养老,而我们的孩子又成了我们的翻版。但是莫里小吃店依然伫立在卡塞尔顿大街上,多数消防队员还是一些志愿者,高压线照旧紧挨着我那所古老的小学,罗克蒙特街布莱纳公司后面的那片树林还是孩子们厮混和抽烟的地方,那所高中在每年的全国性比赛中依然能获得5到8枚奖章,不过我那时候的获奖者往往是犹太人,而现在以亚裔居多。
我们在门罗大街向右拐,驶过我小时候住过的那栋错层式房子。它的外表是白色的,百叶窗是黑色的,里面有一个厨房,一个起居室,左面向上走三个台阶就是餐厅,右面向下迈两个台阶就是杂物间和车库人口。我家的房子虽然比大多数房子都要破旧些,但与街区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房子也没多大区别。惟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它有一个供轮椅上下的斜坡。这是我父亲第三次中风后我们修的,那年我12岁。我的朋友们和我喜欢像踩滑板一样滑下斜坡。我们用胶合板和空心煤渣砖造了个障碍,嵌在斜坡的底端。
护士的汽车停在车道上。她只在白天过来,我们没有雇专职护士。二十多年来,父亲一直被囿于一辆轮椅上。他不能说话,嘴巴就像一个丑陋的倒钩一样斜吊在左脸上,半截身子已完全瘫痪,另一半也好不到哪儿去。
司机在达比小吃店转了个弯,我看到了我的房子——我们的房子,看起来跟几周前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自己期盼的是什么,也许是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或者是一大摊血迹。但是两周前却没有发生这件事的一丝迹象。
我们买这栋房子的时候,它的赎回权已经被银行取消。尽管列文斯基全家在那里已经住了36年,但却没人真正了解他们。列文斯基太太看上去是个温和的女人,脸部经常抽搐。列文斯基先生是个冷酷的家伙,他常常在外面的草坪上朝她大呼小叫。他使我们恐惧不已。有一次我们看到列文斯基太太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列文斯基先生拖着一把铁锹跟在后面撵。每家每户的院子孩子们都敢抄近路穿过去,惟独他家的例外。我大学刚毕业时,有关他的一些流言飞语开始冒出来,说他强奸了自己的女儿黛娜,一个眼神凄楚、鬈发如丝的弃儿。我和黛娜从一年级起就一直在一起上学。回头想一想,我和黛娜,列文斯基肯定同班了十几年,但在我的记忆中,除非好心的老师逼迫她,否则她说话从来都是低声细语的。我从来没有尝试跟她搭过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曾经尝试过。
我大学刚毕业那年的某个时候,也就是黛娜被她父亲强奸的谣言开始传播的时候,列文斯基一家突然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银行收回了房子,并开始向外出租。塔拉出生前几周,莫妮卡和我把它买了下来。
我们刚住进去时,我常常是整夜不眠,竖起耳朵听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声响,听着这栋房子的过去,听着屋里曾经有过的种种忧愁。我试图搞清哪张床是黛娜的,想像着她那时床的样子,和她现在的样子,但是这里找不到一丁点线索。正如我前面讲过的,房子就是泥灰和砖头垒成的,如此而已。
我的房前停着两辆奇怪的汽车,我母亲正伫立在前门旁边。我下车时,她就像刑满释放的战犯一样,向我飞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那个装钱的耐克包还在我手里拎着,因此我很难对她的动作作出回应。
母亲肩膀后面,鲍勃·里甘侦探从我的房子里走出来。他旁边立着个大块头的黑人,脑袋剃得光光的,戴着副名牌太阳镜。母亲嗫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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