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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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耳-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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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澳中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奥迪迅速驶出了镇子。白思茵见他没有为自己的出现感到惊诧,不禁感到心虚:“你到家里去过了?你听我说,我那次去你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送点钱给明天看病,真的。”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的儿子我会给他治。”李澳中冷冷得说,看也不看她,“我替你追回的那批卷烟机价值四五百万,收你两万块钱也不算过分,除此以外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把我送回去。”

“不!”白思茵倔强地说,车速越来越快。

“你要拉我去哪里!”

“不知道。我只想这样拉着你走,永远地走,越远越好。”

“你疯啦!”李澳中眼看着速度表越攀越高,在这种乡间二级路上已开到了一百六十码,再玩下去不是别人死就是自己死。他伸手退下了挡位:“快停车。”

吱——,白思茵一踩刹车,奥迪发出长长的尖叫,猛地停止,横着划出两米远停在了路中央。两人重重向前栽去,又给安全带拽了回来。白思茵猛地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不!我不放你走!二十七年了,我尝了二十七年的艰辛,原来就是为了你这样一个男人!你这个早已成了家有了孩子,比我大上整整十岁的男人!你以为我想爱你?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爱上了你!我好痛苦!真的好痛苦!可你却在增加我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来丹邑已经很多天了,可我不敢去找你,不敢给你打电话,甚至不敢让你知道我已经来了。因为只要和你呆在同一片天空下我就会觉得你在我身边,我怕你知道我在这里,我就又要假装离开。澳中,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李澳中找出餐巾纸,托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我已经三十六岁了,老婆、孩子,什么都有了,已经不可能再拥有什么了。到了我这种年龄,今后的生命中面临的只能是一桩桩一件件地失去,而不是拥有。你还年轻,人生中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去拿,去争取。别盲目,别让感觉欺骗了你。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一个放大的神农镇,到处制造着虚假,你要懂得去分辨它。”白思茵仰着脸,泪眼婆娑。

“我这一代人是最不幸的一代。我们经历了七十年代因为信仰的疯狂,仅仅一眨眼,又在经历着八九十年代因为没有信仰的疯狂。我们没有一个人明白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没有目标,也没有未来,甚至没有自己的生命。我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但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块从历史的炉火里扔出来的一块炉渣,拼命地把自己烧掉,好烧坏那双扔掉我们的手。思茵,我们这代人完全是个悲剧,活着与死了没什么不同,只想把希望给你们,留给你们的下一代……思茵,别让我作孽了,好吗?你要干干净净地走,别踩上我们的脚印。”

白思茵停止了哭泣,仔细地听着。她摇摇头:“你说的我不懂。澳中,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我爸爸有种很相似的东西,眼里藏着一种很深沉的痛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同样的神情我还在于富贵的眼睛里发现过。”

“于富贵?”李澳中猛然清醒过来,“你了解他吗?”

白思茵点了点头,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那个老人很有智慧,也很深沉。有时候我想我是明白他的,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为了事业不择手段。可不久我就会发现我并不明白他,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追求什么。这十几年来他通过造假所获得财富是个天文数字。说他是中国大陆第一富豪也不过分。通过钱财,他控制了相当一大批官僚,在本省的能量几乎没有人可以相比。但是他一直这么低调、沉默,根本不打算去运用这些能量。我真不明白。”

“他想购买你的香城大酒店?”李澳中问。路上驶来一辆大型机动三轮车,黑色的浓烟突突突地盘绕在积雪的林稍。

“是的。”白思茵把车驶到了路边,“但是我还没有答应,因为我怕失去了香城大酒店就失去了神农镇、失去了和你惟一的联系。”她深深瞥了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暗暗叹了口气,“于富贵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洗钱,酒店、餐厅之类的服务性企业现金流量最大,资金周转快,定价标准也有很大弹性,很适合洗钱的需要。于富贵正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投资,想做个合法的亿万富翁。”

白思茵好奇的望着他:“你为什么查他?肯定不是制假和洗钱,这不是你这个刑警感兴趣的事。刑事案件?”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心里一动:“快送我回去,我要找鲁狗剩。”

白思茵垂下了头,默默地发动汽车,轮胎扬起路上的积雪,印下两道晶莹的痕迹。一路上两人没说一句话,把他送到鲁家所在的那条巷口下了车,她问:“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李澳中点点头。

“可以……见你吗?”她小心地追问。

李澳中张张嘴,没能拒绝。白思茵现出一抹微笑,随即黯然下来,垂下头,倒回了汽车,慢慢远去。李澳中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小巷。

【5】

鲁狗剩正在熏制腊肉,大铁锅烧得正旺,猪肉翻腾,松柴噼噼啪啪地在炉灶里爆响。墙边的铁墙上挂着几十块已经发黑的猪肉,另有一头剥好洗净的猪瘦骨伶仃地躺在泥泞的地上。年关将近,鲁狗剩干得热火朝天,左脚踩住死猪的一条后腿,手里的砍刀正在砍另一只后腿。看见李澳中,他做出一副想哭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放下砍刀。

“我说李所长,你还让不让人家过个好年!警察是人民的守护神,我看你怎么想个阴魂不散的索命鬼!”

“别他妈放屁。”李澳中一见他就蹿火。很多人抱怨警察喜欢骂人,可有些人你不骂他简直对不起他父母。偏偏警察总是跟这种人打交道。“我问你,你老爹在世时经常和哪些老头打交道?五六十岁以上的。”

“老头?”鲁狗剩奇怪地翻起眼睛,“我爹从来不和老头打交道,一见老头他就躲。”

“什么?”李澳中越来越震惊,“你知道他见到什么人时有特殊的表现没?”

“嘁!”鲁狗剩不理他了,转身又踩住猪脚挥刀砍了起来,这小子对洛阳之行仍是怀恨在心,“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李澳中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爹死的时候带着一笔巨款?”

“知道。”鲁狗剩头也没回,嚓嚓地砍着,“他把他的私房钱全带跑了。这老东西,一分钱也没留给我。”

李澳中不禁大骂鲁狗剩猪脑:“那你知不知道他死后身上没一分钱?”

“啊?”鲁狗剩一呆,扔下刀,使劲一拍脑袋,转回身换上一张笑脸,像刚觉察到他的存在,“李所长,哎吆!来来来,您快屋里坐!”他殷勤地伸出油腻腻血糊糊的脏手拉他,李澳中连忙躲了开去,“李所长,快过年了,我也没啥孝敬的,待会儿我割下猪头您带去,猪耳、猪舌、猪头肉,好东西。”

李澳中瞥了那两眼溃烂的猪头,恶心地想吐:“别别别,我是公事,只要你好好合作就行了。”

“合作!合作!”鲁狗剩瞪大了眼睛以示诚恳,“我最喜欢跟您这位神探合作。”

他说到做到,果然合作得很,有问必答,不问也答,回答啰嗦而详尽,枝节横生,离题万里。不过对于李澳中而言,其中的信息量也挺丰富。据他说,鲁一刀有个怪癖,不喜欢与人交往,尤其是年纪相当的。十几年前,鲁狗剩还小,他不得以操刀卖了几年肉,待儿子一大,他立马就把卖肉的事交给了儿子,自己躲在家里只是宰猪,几乎从不出门。

“他和于富贵认不认识?”李澳中问。

“可能认识。”鲁狗剩翻起眼皮望着天,用大脑思考了起来,“都一个镇子的,五六十年了,不至于不认识。不过从没见他俩打过交道,也从没听我爹提起过他。不过有一次,我倒向他提起过于富贵。那次我说啥来着?”鲁狗剩啪啪啪地拍着脑门,“对,那阵子他刚开始造假,我眼红他,对我爹说,你看人家于富贵发大了,咱啥时候也跟他学学?我爹说,你光杀猪,再宰一千头也够不上他手狠。”

“光杀猪……”李澳中陷入了深思,“言下之意是说于富贵杀过人?”

鲁狗剩吓了一跳,跑到门口瞅了瞅,关上门,低低地声明:“这我可没说!是你说的……不,是我爹说的。你可别冤枉我。”

鲁狗剩的两个小女儿扯着一根腊肠,一人拽一头,厮打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李澳中为他们让开路,问:“你爹见了什么人有特殊表现没有?”

“特殊表现?我想想。”鲁狗剩坐到凳子上托着脑袋去想。小女孩们厮打中哭了起来,他腾地跳起来,跳到两人跟前嘭嘭两脚把她们踹出两米远:“滚,别搅老子兴!”话音刚落,他老婆倒提扫帚冲出来,偷袭般地朝着他的后脑勺啪啪啪就是三下,然后扶起两个女儿:“你个狗不吃猪不啃的,再打我女儿我拿刀阉了你。”

鲁狗剩脸都黄了,见李澳中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忸怩地摸着后脑勺苦笑:“嗨,没办法,就这么个疯婆子——哎!我想起来了!对,是那个老疯子!咱镇子上整天扎小孩儿辫子又哭又唱的那个老疯子!”

“老疯子!”李澳中皱眉。

“对,就是他!”鲁狗剩兴奋地说,“我爹好几次在街上碰见他,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不是调头跑就是赶紧钻胡同。他不再上街卖肉大部分就因为这个疯子。这家伙老凑到他肉摊边儿,我爹一砍肉他就一低头,我爹一抬刀他就一仰头,我爹的刀一起一落,他的头一抬一低,弄得我爹手臂抽筋,有一次差点剁掉手指头。”

“这疯子哪里人?”

“山里来的。十五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镇子里。那是冬天,他光着两条腿,浑身上下裹了一块全是斑点的豹皮,头发长得盘到了腰上,身上脏兮兮的。大冬天,他光脚踩着一尺多深的雪走在街上,冻得缩成了一团。有人可怜他,给了他一身棉衣,让他到镇东山神庙里避雨。他倒好,来了就不走了,十几年一直呆在破庙里。饿了就出来讨吃的,吃饱了就跑到大街上唱歌,唱乏了就回去睡觉。真他妈的舒服。这日子!”

李澳中陷入了迷惑。“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这个镇子上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一多半的房子都无人居住?”他换了个话题。

“知道。”鲁狗剩说,“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说他们都迁走了。这阵子风水不好。他不让我到那些空屋区,一去就揍,揍得我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我就从那时候起开始恨他的。”

李澳中又详细地问,可鲁狗剩的记忆力实在差,二十年前的事除了挨打记忆犹新,其他全是一片空白。“真他妈的白活。”他气得大骂一句,鲁狗剩笑嘻嘻地坦然受之。李澳中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他今天之事严格保密,鲁狗剩点了点头。

“否则那笔钱你永远也拿不到。”

鲁狗剩连忙诅咒发誓。

【6】

神农镇的山神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神农镇初创之时,宁王后裔五百余人翻山越岭逃亡至此,正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面对雄奇而神秘的群山,无不充满了敬畏之感,只觉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社稷都只是这横流的沧海中一叶无力自主的小舟,载满了不可知的恐惧与不可为的无奈。因此便欲求得大山的庇佑。他们合全族之力,在当时全镇的制高点东山丘上建起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山神庙,庙中塑了一尊披甲执锐脚踏猛虎的山神法相。

神庙落成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每日黄昏,庙顶便飞来无数的乌鸦盘旋乱叫。风一样地卷来卷去,云一样的忽散忽聚,在庙顶的天空盘旋不息,叫声响彻周围数十里。每当月出东山之时,乌鸦们这才散去,镇民以为有神灵居住,每日的香火便更加旺盛。渐渐的,山神的职能开始混淆,求子的、求财的、求富贵的、求姻缘的、求未来吉凶的尽皆朝拜。消息传出,四方善男信女纷纷而至,庙前终日人生喧嚣、污秽满地。忽然有一日,神庙周围的一里方圆平地涌出千万颗大树,树与树之间枝杈交错遮天蔽日,树林间又长起千年的古藤没膝的荒草,将神庙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方圆一里,被化为了神的禁地。其间不时传来虎豹的怒吼、狼虫的嘶叫,众人吓破了胆,再也没人敢进去了。

神农镇开始逐渐西迁,一百年间向西移动了五六里,从此,这一带荒废了下来。其后几百年,外地人口大量拥入,对土地的渴望战胜了他们对神灵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周围的参天密林,山神庙像个光屁股的孩子一样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与凡人的民房和宅院混杂在一起。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它的传说渐渐失传,神秘也渐渐消失。

文革初,北京一帮年轻的红卫兵号召全国各地目不识丁的农民“大破四旧”,坚决砸烂自己祖宗的狗头。神农镇的农民们烧掉了牌位,挖掉了祖坟,没收了古墓,焚毁了族谱,拆掉了祠堂,以示自己是新一代的农民,和祖宗八代誓不两立。就在这个疯狂的时代,一个农民,生产队长鲁宗望想起了山神庙,认为这是典型的封建加迷信,一合计,率领一帮农民一顿铁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而后一把火付之一炬,烈火不可思议的旺盛,几块门窗、檩子、屋梁和神庙里的木材竟然烧了三天三夜。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笼罩了整个神农镇。

异变就在大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天发生。无以数计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如浓烟般滚滚而来,叫声凄厉,一到神农镇上空,它们毫不犹豫成片成片地扑进大火之中葬身火海。一时间神农镇的天空下起了乌鸦雨,烧死烧焦烧伤的乌鸦像冰雹一样劈劈啪啪地往下掉。几天时间乌鸦的尸体黑压压地铺满了神农镇的土地,焦臭腐烂的气息足足飘荡了一年方散。

镇里人被这种异象惊得目瞪口呆,更使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领头扒庙的队长鲁宗望一年后额头长了一个大瘤子。瘤子倒不痛,无知无觉,仅仅让人看起来又长了一个小脑袋。问题在于长了瘤子之后鲁宗望开始说起了胡话,凡是人民所拥护的,他就反对;凡是人民提倡的,他就打倒。而且经常在批斗会和忆苦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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