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蛇妖,它会不会很肥?”
我盯着他,慢慢地说:“是谁出卖了我?”
“你说呢?”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你真的想知道?”
我顿时沉默了,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真是林茵,我不怪她,或许正像我一样,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林幼泉是始作俑者,新抗生素污染事件一旦被我揭露,他很有可能吃枪子。
于富贵看见我沉默,又笑了起来:“你很有正义感,真的,我也知道,我是邪恶的。可是正义需要付出代价,而邪恶不需要。其实,杀了这么多人,我也害怕啊。”他夸张地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我害怕他们——那些在我的权力下活着的人——沉默。无论他们恐惧也好,愤怒也好,反对我也好,我都有办法对付,我还能得到一种被挑战的快感,这让我运用权力来征服他们,让我懂得活着的价值。可是我害怕他们沉默,自从抗生素污染事件发生后,我经常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总是看见那些人沉默地站成一排,用他们狠毒的眼睛盯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就那么盯着我,仿佛用目光就可以将我锯开。”
他笑着挥了挥手,指着那丝瓜洞:“所以,我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绝不允许他们知道真相。无论杀多少人都要将这个秘密掩盖。”
我也笑了笑说:“其实古往今来,无论正义也好,邪恶也好,人类每天都在杀人。有时候,杀人并不是最严重的罪行。”
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是吗,最严重的罪行是什么?”
“人类是靠什么活着的?”
“吃饭。”
“错了。是尊严!”我盯着他,“最严重的罪行就是亵渎人类的尊严。如果人类没有尊严,每个人在内心里就成为了野兽,就会鄙视自己,鄙视别人,就会丧失做人的骄傲,就会藐视人间的法律、道德、正义和责任。人类就会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你警惕你变成禽兽的过程。”
他笑了,点点头:“好的,下辈子见。”
{文?}“好吧!”我说,“地狱里见。”我挣脱了鲁一刀,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人?}于富贵提着刺刀跟在我身后,崖下河水奔流,山间的松竹哗哗响动……我慢慢地走着……
{书?}“你死后不要恨我。”于富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咱们都没有选择。”
{屋?}我头也没回,冷笑着说:“恰恰相反,我决定我死后一定要化为厉鬼,每夜纠缠着你,你等着半夜做噩梦的时候和我见面吧!”
我话音刚落,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剧痛还未传来,脑中已经一片昏黑……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无处不痛,脑袋更痛得厉害。昏死就像是一个人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在躯壳里。现在,我活过来了,身上的感官逐一开启,虽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思维已经开始运转,鼻子里也闻到了血腥腐恶的尸臭味。
我在黑暗中四下里摸,除了一些腐烂的尸体,触手皆是潮湿的岩石。我翻个身,感觉到所在之处是一个缓坡,离洞口大约五六米,四壁光滑,滑不留手。上是上不去的,下面又不知又多深,难道只能孤悬在这半空里等死吗?
我挣扎着四处摸索,黑暗中只有潮湿的石头。我摸来摸去摸到了一只人脚,冰凉冰凉,已经死去多时了,再摸,又摸到一颗头颅,除了尸体就是石头。
看来这只是个堆满尸体的洞穴。我绝望了,仰面躺在乱尸堆里,望着洞顶阴晦高远的天空。此时应该是夜晚了,天空有几粒星光在闪烁。我竟然昏迷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这才艰难地爬起来,踩着尸体走,一点一点地摸索。洞中漆黑一片,尸臭呛人。突然我左脚踏空,深深地陷在尸堆里,我弯下腰把能摸到的尸身拽了出去。拽了三四具,我拉着一条胳膊一扯,右脚一晃,也陷了进去,两腿同时下陷,顷刻全身都陷进尸体堆里。
底下竟然还是山洞。
原来这山洞像一个葫芦,上下空间大,中间又缩小,死尸抛进来时,把通向下面的洞口给堵住了。我左脚从尸体间踩进去,又把旁边的死尸拽开,洞口出现,一下子把我吞了进去。我顺着洞壁往下滑,四壁无所附着,也停不住,我伸手乱抓,突然抓着一段绳子,绳子却是活的,丝毫不受力,和我一块儿左扭右弯地滑了下去。
“扑通!”周围突然一亮,随即水花扑面,我掉进了水中,不由自主地灌了七八口。难道是地下河?我拼命地往上游,待游出水面,只见河面宽阔,山影重重。一瞥之下我便认了出来:自己竟然在白石岩下的丹河里!
原来这个丝瓜洞底部通向丹河,怪不得有人坠绳测试,绳子伸长几十米还不到头,那石头肯定顺着通道掉进了河里,被河水冲击向下游漂去,因此绳子上才会有股吸力使人误以为洞里有蛇妖。
我从水中挣扎着浮起来后立刻抓住岩石缝里的一颗老树,老树根部已经腐朽,一扯之下咔嚓折断,树干掉进水中被激流冲走。我抓着榆树在水中载沉载浮。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只有一股求生的念头促使我抱紧了树干,凭天由命地向下冲。
不知漂了有多远,树干重重地撞上了河中的一个东西,突然一停,我被激流冲击,也撞了上去。砰的一声,五脏六腑猛地一震,树干险些撒手。原来是河上石桥的桥墩。
岸就在不远处,堤上似乎无人,只有远处的夜空中飘着几盏灯火,似乎有人提着灯巡堤。
我拼命游到岸边,翻过大堤进了镇里,一路潜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最紧要的是找点食物填饱肚子。我已经至少两天粒米未进了,身上虚弱得很。最熟悉的当然是自己的家,我打算回家。
经过林幼泉居住的王氏大屋时,我想起了林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里却传来隐约的哭声,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正是这哭声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决定去看一看。我不敢推门,从半人高的院墙上翻了过去,悄悄地走到侧廊下倾听,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只有林茵在哭。我心里有些黯然,这个天真可怜的女孩又受了什么委屈?
“长华……”林茵说。
我吓得一哆嗦,全身僵硬。
“……已经是第四天了,我烧给你的纸鹤你收到了吗?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外国叔叔教我的,他说,为你的亲人折够九百九十九只纸鹤,你的亲人就能够上天堂……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我回家质问爸爸妈妈,把和你在桥下偷听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爸爸就去告诉了公社的人,我对不起你……”
我突然想哭,原来出卖我的人不是林茵,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我强忍住哭泣,眼泪却流了满脸。
就在这个我死而复生的夜晚,在天空妖魔乱舞的时候,我发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誓言:我要爱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除此之外,今生今世,我再不以任何事为目标。
“林茵。”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停止哭泣,陷入了沉默。我敲敲窗子,又叫了一声。林茵慢慢地推开窗户,失明的眼睛里仍然挂着泪痕:“长华,是你吗?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死后还惦记着我吗?”
“不,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我说。
她凄然一笑:“你真的是鬼魂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把你拒之门外吗?”
“我真的没死,不信你摸摸。”我抓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好凉。”她说,“那里很苦吧?你收到我给你的纸鹤了?”
我有些焦急:“你给我找点东西吃好吗?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又冷又饿。”
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表现的确像个饿鬼,可林茵不介意,她急冲冲地打开门拉我进来,端来馒头,红薯还有咸菜:“你吃吧!我去给你煮碗玉米糊。以后你要饿了随时可以来。”
我顾不上说话,制止了她煮饭的危险举动,让她给我倒了碗开水,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你父母呢?”我边吃边问。
“又进山到制药厂了。”她说。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向她解释我是个活人,她看不到我,我拉着她的手按在我的胸膛上:“你摸摸,是热的吧,还跳呢!”接着把死而求生的经历讲给她听。
不料她不怕我是鬼,证实了我是活人她脸上却变了颜色:“长华,你快逃啊!他们已经杀了你父母和弟弟,他们还会杀你的!”
“什么?”我顿时惊呆了,“我父母和弟弟?他们……他们……他们死了?”
林茵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昨天爸爸妈妈在谈论的时候我听到的。你被隔离后,于富贵和鲁一刀他们说你的家人也受到了传染,就把他们带进了深山。路上他们可能说漏了嘴,你弟弟在吉普车上和他们搏斗起来,汽车失控,翻进了山沟……”
我呆若木鸡,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想放声痛哭,却不敢,只好拼命把哽咽咽回肚子里。是否报仇我还没想好,当务之急,是先要养好伤,我身体太虚弱了。
我想起一个地方,提起桌上的一盏马灯,拿上火柴,拉着林茵回到房后那个堆满柴火的酒窖边。这里是地道的入口,里面四通八达,躲在这里,就算于富贵刻意来抓也未必抓得着我。想当年日本扫荡,乡亲们躲在地道中,日本人又是放瓦斯又是灌水,结果洞里既有无数道石门阻隔又有畅通的泄洪通道,日本人也无可奈何。
我就出生在这个地道里,它不会让自己成为它的孩子的坟墓。
柴火堆满了酒窖,但是靠墙一侧却没有多少,恰恰容得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拉着林茵贴着墙壁走进酒窖,酒窖的一面墙壁就是一道石门,那石门开了窄窄一道缝,我拉着她钻了进去。
“这是哪里?”林茵问,“刚才好像是我家的柴垛。”
我向她解释了一下,点燃马灯,地道宽大,宽一米,高两米,地面平整潮湿,黑黝黝的不见尽头。我们向前走了三十多米,一路上蓄水池、灶台,甚至还有宽阔的大厅。再往前出现一道半开的石门,进门便出现了岔道,拐向左侧又走五十米,通道两侧出现了一个个内凹的“房间”。
我停了下来,找了个比较平整的房间:“我就躲在这里吧!没人知道我活着,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个地道。即使有人进来,我还能从别的出口逃走。”
“可是这里潮湿得很,你会得病的。”林茵说。
我苦笑不已:“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养好伤我就会逃走的。”
“我来给你送饭,好吗?”林茵说。
“你也别常来,你看不见别人,别人会看见你的。”我说,“我一次带够半个月的食物就行了。”
当晚我潜回自己家中带了一套铺盖和一盏马灯,又把父亲的铁锤拿来防身。林茵给我蒸了十斤红薯和几十个大馒头,还送来一罐咸菜和一罐清水。从此我就算安居了,我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人。家家户户都有地道,闲来无事我就去查探这些出口,我就像幽灵一般出没于这里的各个角落。
就在这些日子里,在这深沉的地下,我借着马灯的微光,写下这些文字。我知道,林茵不可能去阅读它了,我惟有把我们之间的岁月记载下来,让后人阅读。如果幸运的话,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但也许,这本笔记会将我和林茵的生命更长久地传递下去。
这本笔记用完了,但我还活着,还有未来在等待着我们,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我需要到地面上了,目的只有一个,再找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笔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李澳中合上笔记,才发觉全身冰凉,手臂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他想抽支烟,但手抖抖索索的竟然没伸进口袋。太可怕了!难道镇子里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于富贵竟然做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
可是转瞬李澳中又迷惑了,这本笔记带给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一路阅读下来,他感觉这不太像是笔记,而像是纪实文学或者小说,这些事件会是真实的吗?而且,这里面所提及的人名,除了于富贵,他一个人也没听说过。林幼泉是大学者,他对这类人丝毫不关心,没听说过也不稀奇,可是那个鲁一刀、白长华就是这个镇里的人,他居然也没听说过。像这么大的事件,隔多少年都不会被人遗忘的。
“所以,”李澳中放下了笔记本,“现在首先需要确定这本笔记所记载的事情的真假。要是假的,那就没必要往下看了,或者说只能当小说看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杀人罪的追溯期。他隐约记得,按照《刑法》第87条规定,于富贵即使犯了杀人罪,好像也已经过了追溯期。不禁有些茫然。
第四章 警察职责
【1】
神农桥是老神农镇的标志性建筑,造型古朴,横贯在丹河上。桥东连着一条人烟稠密的小巷,李澳中一连问了七八个人,才在这条小巷里找到了老王剃头铺。剃头这门手艺在新潮发廊比比皆是的神农镇早已陈旧得成了文物,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对它绝不陌生,在充满胰皂和碎头发气息的老式房子里,放着依依呀呀的京戏或豫剧,闭目放松,悠然躺在老式太师椅里任锋快的剃头刀在头皮、脸颊和下巴上哧哧嚓嚓地划过。那种感觉,一想起来就让人终生回味。因此乌明清一听说李澳中要找一个在本镇居住时间最长的人脱口就推荐了这个剃头匠。李澳中没跟乌明清多说什么,这家伙和于富贵交往太深,调查这种事情只能暗地调查。
老王的房子里果然很老,青砖,青瓦,青石的地面,连门前那棵柳树也有上百年的寿龄,老得满身树洞千疮百孔。剃头铺里果然放着戏曲,不知道是梅兰芳还是常香玉正在哀怨缠绵地唱着。一进屋子,浓重的湿头发气味就扑鼻而来。铺子内很窄,仅仅墙上贴的几十个戏里的三国人物像就仿佛挤了一屋子人。老王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正在给太师椅上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头剃头,看见了李澳中,手一抖,赶忙停了下来。也许这身公安打扮吓坏了他。李澳中急忙说:“王师傅,我是来打听点事儿,没别的意思。你继续忙。”
他放松了脸色,也不敢继续忙,干脆停了下来。那个老头也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