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干脆利落地回道:“那明天再说。”
“坐以待毙吗?”我问。
他竖起夹着烟的食指,“不!是顺其自然。放弃你无可挽回的,珍惜你还未失去的,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最后一刻。”
我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懂了。”
他瞄了我一眼,“真懂了就不要老是苦着个脸,像被福尔马林泡过一样。”
我笑了笑,我是真懂了,这疯子的人生哲学确实很独特。
就在这时,萧白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掏出手机一接,马千里那大嗓门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连站在身旁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医生,罗七……罗七跑了!”
“什么!”
“罗七今天庭审啊。鉴于他的案件牵扯较多,为保护受害人的隐私,法院决定不公开审理。原定于今天先庭审,择日宣判。谁知道休庭时他借口上厕所,打晕了随行的法警,从厕所的通风口逃跑了!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什么!”电话那头竟又传来马千里的一声惊叫。
“怎么了?”萧白连忙问道。
“罗七他还抢了那名法警的配枪!是一支警用9mm转轮手枪,带六发子弹!”
“你们,马上过来……马上!”萧白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因为透过走廊的铁窗可以看到,罗七正从精神病院的大铁门上跃下。
他的头发被剃短了,就像庙里跑出的和尚,穿着囚衣。右手抓着那把9mm转轮手枪,那把手枪在阳光下闪着黑色的光芒。精神病院里的护士看见他惊叫连连,四处逃散。一名正在晾衣服的护工抖了一下手中的衣服,正准备晾到支架上,看见他,整个人僵在那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罗七抓住一名护士,用枪抵着她的脑袋:“杜依月在哪儿!”
萧白将手机放下,向楼梯口奔去。我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去送死!”
“他放弃了这次逃跑的机会,就是想见杜依月最后一面!不满足他,死的人会更多!”他一把挣开我的手,向楼下跑去。
“我去帮你!”我喊了一句,尾随着他奔赴这个死亡之约。
萧白走出男病号楼,双手平举,缓步走向罗七。
罗七一见到萧白,顿时紧张了起来,用枪往护士的脑袋上用力一抵:“别过来!”
萧白停下脚步,脸色平静地说道:“罗七,放了护士,我带你去见杜依月。”
罗七狐疑地看了萧白一眼,他之前吃过萧白的亏,心中对萧白很是忌讳。我也走上前,“萧医生说到做到,放心吧。”
罗七愣了愣,打量了我一下,才喊出我的名字:“唐……唐平!”
我点了点头。他想了想,一把放开护士,用枪指着我们:“去开门,别耍花样!”
萧白走到女病号楼铁门前,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接着回望了罗七一眼,“杜依月在二楼的261病房。”
“你们和我一起去!还有,别妄想用你的催眠术,你的催眠快不过我的子弹!”罗七吼道。
萧白点了点头,在前面带起路来,边走边朝那些被吓坏的护士和病人安慰道:“没事的,不用惊慌……没事!”语气非常肯定,但显然没多大用处,护士和女病人的尖叫声已经连成了一片。
走到二楼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雨默也在这儿,她在263,仅隔一个病房。我抬头张望了一下,走廊里没看见她,估计还是老样子躺在床上。罗七押着我们走进261病房,顿时又是一片尖叫声。
“罗七!”杜依月看到突然出现的罗七,愣了愣。神情却没有什么喜悦,而是恐惧地向床后缩了缩。
看来萧白的治疗确实快速直接,杜依月在这半个月内已经走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心理误区。否则她现在肯定会一把扑向罗七,喜极而泣。
“你吓到她们,也吓到杜依月了。”萧白回望向罗七说道。他知道在罗七心中唯一有分量的就是杜依月,这其实是借着杜依月的名在向罗七提出请求。
罗七怔了怔,“那……那你们无关的病人出去。”
萧白将其余的三名女病人带到门口,交给护士长和几名沉着的护士:“照顾她们,这里我来负责。”
护士长点了点头,在精神病院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锻炼出了她沉着的胆气。
罗七走到杜依月的床边,“小月……我,我来看看你。”
“你……你不是被抓了吗?”杜依月畏惧地望着他。
罗七看了看自己的囚衣,“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时间太匆忙,我没换衣服。”
看到罗七对待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杜依月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你逃跑了?”
罗七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跑这儿来了呢?”杜依月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罗七都不会伤害她。
“我想见你最后一面。”罗七在她床边坐下,望着她深情地说道,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你真傻,有机会怎么不逃呢?”杜依月叹了口气。
罗七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还舍不得你。”
“我有什么好,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杜依月摇头说道,看得出罗七做的这些事确实让她有些感动,她心底的某种感觉正在复苏。
“你有一颗世界上最善良的心,只有你同情我,把我当人看。”罗七眼神中透出一丝无助。这是以前那个罗七的眼神,现在他只有在面对杜依月时才会再度出现这种眼神。
“为什么骗我,你说你那是最后一次的。”杜依月也已经变回了地窖中的那个杜依月。这种情感无法定义,就像一种共振。即使萧白的治疗再高明,也无法完全阻断这种情感的联系。
罗七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停不下来的,我已经疯狂地爱上了这种被关注的成就感。我知道这种成就感是畸形的,可我就是再也放不下了,我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答应了你那是最后一次,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能承诺一时,却不能给你一世。”
“所以你才故意留下线索,让他们抓到你?”杜依月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罗七没有回答,只是娓娓地讲述道:“在你说愿意陪我一辈子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的开始是我们未来的家,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当时我正翻着画夹给他们讲画里的故事,你正在厨房中做着最可口的饭菜,一切都如此温馨和谐。就在这时候大门一下被撞开,警察冲了进来,将我压制在地戴上了手铐。我一下就被惊醒了过来。”
罗七忧伤地摇了摇头,“我还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最后一幕,那时的你是如此惊惶和痛苦。孩子们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他们崇拜的父亲被警察押上警车,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屈辱和不解。”
听到这儿的时候杜依月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低声啜泣了起来。
“那就是我们的将来,你要陪着我惶惶不可终日,草木皆兵。我连死都不怕,可我却不敢回忆梦中最后的那个画面,一次都不敢。在第三次抛尸的时候,我像着魔了一样有意无意地留下一堆线索。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干,但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明白了我的内心想法。我不能连累你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必须毁灭我自己,这样才能解救你。”罗七深情地说道。
“你真傻……”杜依月抹着眼泪,摇头说道。(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
“小月你别哭,这是你的新生,要笑才对。”罗七微笑着安慰道。
但这句话只会让杜依月哭得更厉害。
罗七心疼地帮她抹去眼角的泪花,“我来见你最后一面,只是想来说一句对不起。小月对不起!我不应该绑架你,我更不应该让你爱上我。虽然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可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你没错,是你的善良呼唤了我。错的是我,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全力帮助你,你就不会去下手去杀第一个人。可那时的我就知道害怕和恐惧,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逃跑离开你。”杜依月摇头哭喊道。
“小月你就是这么善良,连变成魔鬼的我,你都同情。”罗七的微笑很忧伤,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
“罗七你听着,我们已经包围了这里!马上出来投降!”马千里的鸡公嗓配合着大喇叭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
听到这声音,我开始能体会当时萧白从被挟持的办公室里推门而出的一脸怒色。原本罗七和杜依月再这么谈下去,后面的发展要么是罗七吞枪自杀,要么是罗七乖乖弃械投降。但偏偏他就在这关键时候插了进来,这无疑是刺激罗七那已经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
果然,听到这声音,罗七的眼神一下变得冰冷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朝楼下的警察扫了一眼,接着回望向杜依月,“小月,对不起!我该走了,我不想再被无休止地审讯下去。我要去杀了他们那几个审讯时为难过我的刑警!也让他们杀了我,让我死得痛快点!”
“不要再杀人了罗七,不要再杀人了!”杜依月哭喊道。
罗七深情地望了杜依月最后一眼,“小月,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希望你将来找到能给你幸福的人,希望他能好好珍惜你,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再见了,小月……”
说完罗七转身就向楼下走去。
就在此时,罗七背对的萧白缓缓举起握拳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打开,呈一把手枪的形状。
“罗七!”萧白朝他喊道。
罗七回过头来看到萧白的这个动作时,愣住了。其实不光罗七,所有人都觉得萧白疯了。他这样无异于玩命自杀,现在的罗七已经是个毫无顾虑的杀人狂,他肯定不介意往萧白的脑袋上送一颗子弹。
萧白望着罗七,眼神中满布威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萧白!现在命令你想起我的声音!想起我的指令!想起我手中的枪!”
罗七的眼神一瞬间迷离了过去,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大脑深处呼啸而出。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上次萧白催眠时给他下过的这个暗示。他拼命想抵抗这袭面而来的怪异感觉,所以他吃力地对着萧白抬起了手中的枪……
“砰!”萧白从嘴里蹦出这个音。(文*冇*人-冇…书-屋-。电子书)
罗七的身躯竟应声而倒,顿时贴着墙壁瘫软在地,就这样陷入了催眠状态。
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萧白这个人物不可能存在,他做的很多事太过荒谬,荒谬到我一度怀疑他的客观存在。不过等我看到他面对着倒下去的罗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时,我才知道他确实是个活人。
其实他也没把握,不过这疯子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他自己说过:“机会只有一次,我得试试。”
后来,罗七被押解上警车的时候,罗七停下脚步望向和马千里站在一起的萧白,凝视良久。
“谢谢!”他微微一叩首,说。
我一直无法理解罗七对萧白的这个“谢谢”。这个“谢谢”到底代表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罗七要“谢谢”萧白的什么。
我只知道罗七在说这个“谢谢”时很郑重,很诚恳,那是发自内心的。
安置好一切,等一切都回归原位后。
我问萧白,“那是怎么回事,罗七怎么可能这样就被催眠。”
萧白微微一笑,只回了我五个字:“催眠后暗示。”
“从一开始你就可以这么做,对吗?为什么要留到最后?为了让罗七能和杜依月见上最后一面?”我问。
“那是他最后的牵挂,他没有完成这个心愿,我的暗示有可能被他强烈的意愿抵御住。你要知道爱的力量有多强大,连死亡都可以穿越。”他说。
“那是爱么?”我叹气问道。
萧白抬头看了看天空,他说:“无法定义。”
第十一章 我们存在的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雨默除了罗七闹事那天走出病房看了一下我,这几天没有再理我。那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是很关切、很担忧的眼神。但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我去她的病房看过她几次。
她已经不需要挡帘,她可以很放心地将自己安放在阳光中。但每次她看到我来,就将身子调转位置,面向墙壁。我静静地在她身后站一会儿,然后离开。
她还在生我的气,为了一个故事,至于吗?
今天值得一提的是马千里终于将萧白协助破案的奖金送来了,奖金装在一个礼盒中,还有一个烫金小红本。这案子不光抓住了罗七,还揪出了一个大型国际走私人体器官团伙。马千里最近一直在媒体上频频亮相,已成了一个明星警官。
马千里走了以后,我看到萧白在办公室里像个农民一样喜滋滋地数那五万块钱。烫金的小红本被丢到一边,我估计他连打开那小红本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德性!”我讥讽了一声。
“唐平啊,我告诉你,和谁装逼都行,千万别和钱装逼。”他头都不抬回了我一句。
我笑了笑,这家伙倒是现实得很。
不过想想也是,他的“非法医院”太需要钱了。这五万块钱虽然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我看着这个市侩的萧白,心中反而浮起了一丝敬重。
他确认五万块钱分文不差后,将钱锁进了办公桌的柜子里。他站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瞥了一眼那个烫金小红本,啧声道:“这本子不错啊,厚薄刚刚好。以后泡面的时候可以拿来当隔板,当杯垫啥的都挺好使。”
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干的。那烫金小红本没过几天就变得油渍斑斑,再然后就被他顺手丢进了垃圾桶。我估计由始至终他都没打开过那小红本看一眼里面的嘉奖荣誉,不晓得马千里要是知道了这事会作何感想。
刚开始我觉得这疯子真到达一定境界了。后来想了想,确实如此,那小红本的实际用途也就这么多。
萧白走出办公室点上一根烟,看了我一眼,也递给我一根。我撇嘴接过,这吝啬鬼也有大方的时候——在数过钱之后。
“五万块钱够你那个非法医院用多久?”我问。
他笑了笑,“不知道,能用多久是多久吧。”
“如果……有一天,砸玻璃的病人不再被送到医院来,你怎么办?”我又问。
他叹了口气,还是同一个回答:“不知道。”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这个沉默有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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