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头的小眼睛盯着,沈鸿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你找他有什么事?”老头哑着嗓子说道。
“噢,我是他的一个同学。您要是不知道的话也没关系,我马上就走。”
他宁愿再找一家打听,也不愿意在这里和老头相处一分钟了!
老头皱巴巴的脸抽搐了一下,沈鸿不知道究竟是他脸上的哪块肌肉抽动导致了整个面部表情的抽搐。他也不愿意多研究,不等老头说话,背着背包就向门口走去。
“这儿就是他的家。”身后传来了老头的声音。
沈鸿大吃一惊,被电击了一般,转过身看着那个老头。
“这里是艾若明的家?”沈鸿又问了一句,似乎不相信老头的话。
“没错。”
老头说完,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大爷,等一等,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
老头的话冷冰冰,就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接着,老头推门走进了中间的堂屋。
沈鸿的身子猛地一抖,他顾不得许多,急忙大步追了过去。他推开门,大声地说道:“大爷,我问的艾若明是……”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自己强制性地咽回到了肚子里。因为就在他推门进屋子时候,迎面发现艾若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堂屋里的光线很暗,推开的房门散进的光线正投射在艾若明的的脸上,使他的那张脸显得更加吓人。
沈鸿只觉得自己脑袋嗡的一声,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脚被门槛绊到,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但是屋子里的艾若明并没有追过来,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沈鸿慢慢地站起来,有些奇怪地仔细看了看,这才看清楚了屋子里正对着门的那个艾若明。
那并不是活着的艾若明,而是艾若明的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
那是一张遗像。
遗像上的艾若明就像真人一样,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可是这时候的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头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的手里多了一筐玉米棒子。看到沈鸿站在那里,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搬过来了两个小凳子,自己拿了一张,在靠近门的地方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剥起玉米来。
沈鸿急忙坐下来,这才有工夫细细地看屋子里的环境。
堂屋的东西不多,正对着堂屋的门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清理过的样子。
艾若明的遗像就摆在桌子上,遗像中头的大小和真人一般大,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活生生的脸。
虽然来之前,沈鸿也做好了找不到艾若明的准备,但是猛然看到艾若明的遗像就在自己的面前,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般,面前的一切都显得缥缥缈缈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艾若明死了的缘故,自己现在站在艾若明的遗像前,竟然没有丝毫的压抑,相反的,遗像里的艾若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显得有些温柔腼腆,有些不太像自己记忆里的那个艾若明了。
可是,无论如何,艾若明是死了,有面前的黑白色的遗像作证明。
如果是这样,那么比自己先来这里的杨老师自然也一定知道这件事了,看来自己是白跑一趟了。
沈鸿打算问一下艾若明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看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又不好意思开口提起别人的伤心事,于是就打算先不提这件事。
他看了看默不作声的老头,也拿起了一个干玉米棒,学着老头的样子往下剥玉米粒。
“您是艾若明的爷爷吧?”
“唔。”老头含糊地应答着,没有抬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
“叔叔婶子在家吗?”
沈鸿不知道怎么称呼艾若明的爸妈,只好这么说了。
“都不在了。”
沈鸿的心里一沉,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他没想到艾若明的父母已经早亡,不禁对艾若明有些同情起来。
难怪平时艾若明那么孤僻,也从来不和家里联系,原来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沈鸿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老头,他的脸皱巴巴的,就像一张被揉成一团又铺开的报纸。他剥着玉米的手动作很快,可是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像雕塑一般。
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儿子、儿媳、孙子竟然都在自己之前下世,这样的刺激也实在是一个老人难以承担的。
他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钟了。
这会儿回去?怕是还没有走到有车的地方天就已经黑了,大白天那条路都不见人烟,晚上还不知道有多恐怖呢!
留下?可是老头似乎又没有留自己住的意思。
沈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一声不响地坐着剥玉米。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玉米粒掉进篮子里发出的沙沙声。
没多久,一筐玉米棒就剥完了。
“我回去了。”沈鸿站起来,笑着说。
“路远,咋回去?”老头瓮声瓮气地说,“明儿赶早回去吧!”
沈鸿巴不得老头说这句话,生怕一推辞老头改变了主意,于是急忙同意了。而且,晚上的时候也可以多了解一些关于艾若明的事情。
沈鸿帮着老头把剥好的玉米粒倒进了一个口袋里。
整个下午,他和老头就一直在剥玉米粒,一颗颗橙黄的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掉下来,落在篮子里。
老头就一直沉默着,既不问沈鸿的名字,也不打听他从什么地方来。
天慢慢黑下来了,老头终于站起来,收起了篮子,沈鸿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有些酸痛。从来都是拿笔的他还没有连续这么长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晚饭是玉米粥,菜是老头自己腌的萝卜干,可是沈鸿依旧吃得很香。
晚饭后,老头和沈鸿一起到院子里乘凉,沈鸿随手关上了堂屋的房门。
远处的山已经笼罩在了黑苍苍的夜色里,周围的树也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分辨不清树叶和树枝。
农村的草多,于是蚊子也就多起来,在沈鸿的身边来回飞舞,他只好拿着蒲扇不停地赶着蚊子。
沈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看着远处苍茫的景色,感受着乡村的夜。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农村过夜。
从小到大,几乎每一个夜晚,自己都是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度过的。
播放着都市情爱连续剧的电视,储满了食物的电冰箱,或明或暗的各式各样的台灯、日光灯,时刻可以淋浴的热水器和整洁的卫生间……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乡村度过这样的一个夏夜:周围是唧唧的虫鸣,风吹过的时候树叶沙沙地响动,还有谁家的狗偶尔叫两声。这些都让沈鸿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静,一时间竟然有些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老头就坐在沈鸿的身边,不时地咳嗽一声。
“没来过农村吧!”老头忽然说道。
沈鸿有些受宠若惊,急忙点点头。忽然想到这样的光线里老头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于是急忙又补了一句:“对!第一次来。”
“城里娃可是住不惯。”
“没有,挺不错的呀。”
这一点,沈鸿并不是说谎。如果不是因为艾若明的事情,这一次来二道屯就会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村子里的人好像不是很多。”
“村里本来就没多少人,住得又分散。村外的路又不好走,人就更少了。”
“大爷,艾若明是怎么死的?”
看老头开始主动说话,沈鸿不失时机地问了这个在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车祸。掉山沟里了。”
老头回答得很简短。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唉!他爹死得早,没想到他娘和他又出这样的事儿。”
说完,老头的声音沉了下去。
沈鸿小声地安慰道:“您老也别太伤心了,这都是人的命。”
沈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说出这个字来,究竟是什么是命,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艾若明他有没有弟弟、妹妹?”
老头摇了摇头。
沈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能够体会到老人的心情。
老头点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红色亮点一闪一闪,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烟草味。
本来一个好好的家,现在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生活一定很艰难。
沈鸿想到这里,有些懊丧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钱包,后悔这次出来没多带一点钱。虽然有银行卡,可是在这样偏僻的乡村,哪里去找城市里遍地都是的ATM呢?他决定明天临走的时候除了车票钱把剩下的所有的钱都悄悄留给老头。
沈鸿忽然觉得艾若明很可怜,他一定很努力才从这个叫二里屯的村子里走出去,本来可以在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不辞而别,回到家里来呢?又是怎么掉进沟堑里丧生的呢?沈鸿想一会儿,就看看老头,但总是没有勇气在这个伤心的老人面前再提起这个伤心事。
老头抽完了一袋旱烟,把烟管往旁边的地上磕了磕。受了烟草的刺激,老头咳嗽得更厉害了。
月亮上来了,地上洒下了一片浅浅的银光,老头开始用沧桑的语气讲起了艾若明的事情。
“唉,娃和他娘的命都不好。他娘不是本地人,那年我从县城回来,天下着雨,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妮子在泥地里走。天上黑沉沉的,一个小女子在野外走,当时我就吓了一跳,还以为碰见鬼了嘞!后来看那个妮子摔倒在泥地上,才赶紧走过去看。一摸额头,烫得厉害。
周围没什么人,要把人家扔在这里,夜里说不定就被山里的野兽给叼了去了。我狠狠心,就硬是把她背了回来。
姑娘身上背着一个包,里面也不知道放着个啥,手里紧紧地抓着,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的手拿开。人本来就发烧,再加上淋了雨,一躺就是四五天,水米不进。后来总算醒了过来,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瞧着人。人家都说可能是个傻子,这么过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开始说话,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影。她说自己叫艾妙琴,却不说家在哪里。也不能问过去的事儿,一问就哭。
姑娘一副好模样,白白净净。正好娃儿爹也大了,我就想反正这女娃子也没个家,就让他们一块儿过吧,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结婚后第一年就生了一个小子,长得好模样。
我就想,这女娃子模样这么好,又识字,怕是留不住。没想到一过就是十几年,就是有时候会一个人发呆,问怎么了又不说。
没多久,他爹有一次得病,没来得及到县医院就没了,我想了想,就让娃跟了她的姓。这以后,她的话就更少了。后来娃儿大了,她说什么也要送娃儿上学。娃儿也争气,学习很好。镇里没有高中,她又送娃儿到县里的高中上学。“
讲到伤心处,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娃儿好不容易考上了,没想到又没这个命。准备去报到的前一天晚上,孩子他娘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还带了一个包裹,说是要顺便到北京找什么人,可能要住两天。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刚下过雨,才出村不久车就翻进沟里了……”
沈鸿似乎看到了一副惨剧发生在自己的面前,心里猛地抖了一下。
他不明白艾若明为什么回来,又要到哪里去呢?于是就试探地问道:“艾若明为什么回家来呢?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头似乎听不懂沈鸿说的话,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他不是两个月前回来的吗?回来干什么他没说?”
“你这娃子怎么了?若明这娃去年没的,怎么说今年回来?!”
第四十三章 偷遗像的人
沈鸿一下子懵了,去年死的?!
老头该不是在说胡话吧?“去年八月份,村里苗家那娃赶车送他们娘俩出村,准备坐火车到北京。结果出村没多久就出事了,娘俩的坟就在村口出事的那条沟旁边。你咋说……”
老头的语气是那么肯定;绝对不可能是假话。更何况,他有什么必要骗自己呢?沈鸿感觉就像有一颗重磅炸弹在自己的身边爆炸了一般,脑袋嗡的一声,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已经听不清老头在说什么了。
去年八月!
沈鸿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村外看到的那两个光秃秃的坟头,还有那束好像刚采不久的野花。
那里就是艾若明母子的坟头!
那个去年八月就出车祸死了的艾若明在自己的身边又活了一年!
他一个人去食堂吃饭;
他一个人去图书馆上自习;
他像个影子无声也无息,不说一句话;
他每天晚上就睡在自己的上铺,和身边的活人一样打着鼾……
没准儿他每天晚上都在别人睡下之后悄悄地走出宿舍楼,在空无人迹的校园里来回地游荡,没有声音,没有影子,没有脚……
他能够看得清楚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他能够毫不费力地穿过墙壁,他能够站在你的床前控制你的梦境,他甚至说不定能让你产生一个又一个的幻觉,让你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中,而事实上一切都只不过是想象!
那个艾若明真的是鬼魂?如果不是,那……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鸿的头上渗出了大粒的汗珠,他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的后背看,看得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回头,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向身后看去。
月光下,堂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淡银色的月光从门口照进屋里,正洒在那张黑白色的遗像上,使那张脸变得更加苍白。
那遗像中的艾若明刚才就一直盯着自己的后背看!
沈鸿一惊,那堂屋的门是什么时候开的?刚才自己出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把门带上了,这会子门怎么会自己开了呢?忽然,他远远地看到遗像上的脸似乎开始慢慢地变化,那个艾若明他笑了,他正朝着自己笑!
沈鸿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急忙定了定神,刚才那个短暂的幻觉结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