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对博士……”法水浮现感到意外的表情,但又立刻呼出一口烟雾,引用波特莱尔的话,“这么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就是所谓的‘我所怀念的魔王’吧?”
“没错,的确就是‘我称颂您’。”真斋微露动摇之色,不过仍报以最完美的对句。
“但是,在某种情况下……:”法水思索着,“华奢者与阿谀者相互倾轧……”他说着说着却突然停住,不再引用波普的诗作《秀发劫》,改为引用《康萨哥命案》(《哈姆雷特》的剧中剧)之台词,“大概是‘无论如何,是你午夜中摘下的臭草液’吧!”
“不,应该不是。”真斋摇头,“绝对是‘三度凋萎于魔女之诅咒,遭毒气浸染’。”他的声音异样高亢,几乎完全失去韵律感。
法水不知何故跟着他重复一次,但这却让真斋脸色刷白。
法水又接着说:“对了,田乡先生,或许这是我的妄想,但是我觉得在这桩事件中存在着能认为是‘因而上天之门被关闭’的可能性。”法水说出米尔顿在《失乐园》里描写放逐路西法的名句。
“正是如此。”真斋以平淡却莫名僵硬的态度回道,“‘没有暗门,也无暗盖或密梯,的确无法重新开启’。”
“哈!哈!哈!哈!不,或许会因此‘幻想异常发挥,男人相信自己能怀孕生子’。”法水突然大笑出声,本来阴森的紧迫空气突然舒缓了下来。
真斋的表情也转为轻松:“法水先生,我却觉得那是‘处女以为自己是壶,三次大叫找寻栓塞’。”
这种奇文怪句的对答让一旁的两人哑然无语。
熊城苦闷地望着法水,提出职务性的质问:“但是我们想请教的是遗产继承的实际状况。”
“很不幸,这件事目前尚未明朗化。”真斋沉郁地说,“这一点可说是笼罩着本馆的阴影。算哲先生在死亡的约莫两周前写好遗嘱,收妥于大金库内,然后将钥匙与配合文字的符号表一起委托给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童吉博士。他似乎提出了某种条件,于是遗嘱至今为止犹未开封。因此,虽然我是遗产管理人,但事实上也无能为力。”
“那么,能分配到遗产的人们是?”
“很奇怪,除了旗太郎以外,只有那四位归化入籍的外国人,一共五人得到遗产,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内容为何,因为没有人泄漏过任何一个字。”
“太令人惊讶了。”检察官丢下记录中的笔,“除了旗太郎以外,没有任何一位亲人得以继承遗产!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种感情不和的原因?”
“就是因为没有才引人注目。算哲先生最宠爱津多子夫人。而且,那四个人恐怕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意外落下的权益吧!尤其是雷维斯先生,他还说‘我不是在作梦吧’。”
“那么,田乡先生,我们有必要尽快请押钟博士过来了。”法水静静开口,“这样应该能鉴定出几分算哲博士的精神状态。你可以离开了,并请找旗太郎过来。”
真斋离去后,法水面向检察官说:“你有工作要做了。首先,你要签一张传讯押钟博士的命令,接着向预审推事申请搜索令。因为能消除我们偏见的方法就是将遗嘱开封,而这件事需要押钟博士的同意。”
“对了,关于刚才你和真斋的对答……”熊城率直地打岔,“那又是什么怪奇主义之下的产物吗?”
“不,为什么那得是循环论性质的东西呢?反正,若非我严重判断错误,那就表示荣格(译注:Carl Gustav Jung,瑞士心理学家)或缪斯塔贝尔西是大混蛋。”法水暧昧地含混带过。
就在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口哨声。口哨声停止后,房门打开,旗太郎出现。他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态度非常成熟,也见不到一般人在成年前总会残留的几分童心,只是他那不安的眼神与狭窄的额头破坏了容貌的匀称。
法水恳切地请他坐下,开口说:“我认为《彼得洛希卡(Petrouchka)》是史特拉汶斯基的作品中最完美的一出,应该可以称为恐怖的原罪哲学,因为,即使是玩偶都有张开大嘴等着的坟墓。”
旗太郎一开始就听到完全在预期外的话语,苍白瘦削的身体突然急遽转为僵硬,神经质地吞咽着口水。
法水接着说:“虽然如此,就算你吹出《奶妈之舞》的部分,德蕾丝自动玩偶也不会开始动作。还有,我们已经知道昨夜十一点左右,你与纸谷伸子两人去找丹尼伯格夫人,之后立即回自己卧室。”
“那么,你想问什么?”旗太郎以完全变声后的声音,带点反抗意味地问。
“要求你们的人——也就是算哲博士——的意志。”
“啊,如果是那个……”旗太郎露出略微自嘲的激动,“我很感激他让我接受音乐教育,否则我早就发狂了。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倦怠、不安、怀疑、颓废中度过,有谁能够忍受置身在这种彷佛会压死一个人的忧郁中,与有如穿着古代能剧衣裳的人共同生活?事实上,家父为了让我留下人问惨苦的纪录,还仔细教我养生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完全被那四人的归化入籍所夺走?”
“可能会变成那样吧!”旗太郎的语气似乎有奇妙的畏怯,“不,其实我仍不明白其理由,因为这并未加入包括葛蕾蒂在内的四个人的意志。对了,你知道安妮皇后时代的警语吗?‘陪审团因为参加主教的晚宴,于是有一位罪犯被处绞刑’。大体上而言,所谓父亲的这种人物就像主教一样,连灵魂深处都被秘密与谋略所包覆,令人无法忍受。”
“不过,旗太郎先生,这其中存在着这栋黑死馆的弊病。虽然终有一天会除去,但博士的精神解剖图却不会因为对你所做之事而消失吧!”法水似在劝阻对方的妄信,然后改为事务性的询问,“你是什么时候听博士提及归化入籍的事?”
“约莫他自杀的两个星期前。当时他写好遗嘱,将关于我的部分念给我听。”说着,旗太郎的态度忽然转为不安。“但是,法水先生,我不能将该部分内容告诉你,因为一旦出口,就意味着我将丧失该都分遗产。其他四人也一样,只知道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不,不会的。”法水晓谕似地温柔说道,“大致上来说,日本的民法在这方面应该颇为宽容。”
“不行!”旗太郎脸色苍白地拒绝了,“我非常害怕家父的眼神。那位有如梅菲斯特的人绝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阴险的制裁方法。我想,葛蕾蒂之所以被杀,一定也是在这方面犯下某种错误。”
“这么说,这算是一种报应?”熊城严肃地问。
“是的。所以你们应该能理解我无法说出口的理由了吧?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财产,我就没有所谓的生活。”旗太郎说完,站起来,将十根提琴演奏者特有的纤细手指并排置于桌缘,用极端激动的语气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们问的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回答。不过,请你们记住一件事,馆里的人们似乎都认为德蕾丝玩偶是恶灵,但我却认为真正的恶灵乃是家父,不,家父应该还活在馆内某个地方。”
旗太郎极简地叙及遗嘱之事,并与镇子一样,强调黑死馆里的人们特有的病态心理。他说完之后,寂寞地颔首示意,转身走向门口。
但是,在他面前却有异样的东西等待着他——当他走到门口时,不知何故,彷佛被钉住般愣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那与单纯的恐惧不同,是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并反应在他的动作上。他的左手扶在门把上,另一只手臂无力地下垂,两眼阴沉地凝视前方,很明显地,他忌讳着房门另一端的某样东西。
没多久,旗太郎便怒容满面,泛现丑恶的样貌,同时发出痉挛般的声音:“克利瓦夫夫人,你……”
他开口的瞬间,房门从外侧被拉开了。两名佣人站在门框两侧,中问是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充满傲慢而威严的身影。她身穿貂皮、高领、有如西洋剑击剑服的黄色短衣,外披天鹅绒无袖外套,右手拄着雕有瞎眼奥立安与奥立瓦勒斯伯爵家(一五八七年至一六四五年,西班牙菲利浦四世王朝的宰相)徽纹的豪华权杖。
这种黑与黄的对比让她的红发产生强烈的视觉感,全身宛如被火焰般的激情包覆;头发整齐地梳起,耳尖与头部分开超过四十五度,顶端尖锐,显示着极端强烈的个性;发际略微后退的额头,高耸的眉弓,湛着异样光芒的灰色眼眸,像是露出眼底神经的尖锐凝视,而且,观骨以下形成断崖状的两颊,整体轮廓棱角分明,笔直下垂的鼻梁比鼻翼更长,给人心机深沉的感觉。
旗太郎与她擦身而过时,回头道:“欧莉卡小姐,请放心,一切都如你所听闻的。”
“我了解。”克利瓦夫夫人傲慢地颔首,“不过,旗太郎先生,如果是我们先被传唤,情况也一定与你所为相同。”
虽然对克利瓦夫夫人所说的“我们”感到有点异样,但是随即便明白了原因何在。
门边并非只有她一人,还有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与奥托卡尔·雷维斯。赛雷那夫人手上握着狗链,牵着一只毛色漂亮的圣伯纳犬,无论身材或容貌都与克利瓦夫夫人呈现完全的对比,身穿暗绿色裙子,搭配绳缘装饰的上衣,披着长达手肘的白披肩,头上戴着奥古斯都修女帽般的纯白头巾。不论是谁,只要见到她优雅的姿态,绝不会注意到她是出生在被洛姆布勒索指为激情犯罪城市的南意大利普林迪西市。身材高大的雷维斯则穿着长礼服搭配灰色长裤,披着翼形领巾,站在最后面。然而,与刚才在礼拜堂远望时不同,在近距离观看他时,毋宁觉得他是有点懊恼、彷佛内心某处被压抑、容貌非常忧郁的年老绅士。
这三人就像在参加圣餐祭的队伍般,慢吞吞地进入室内。这种情景若再加上旗帜飘扬下的长管喇叭声,长筒大鼓声,还有仪仗官报告闲杂人等已回避的声音,应该就像十八世纪布登堡或卡林迪亚一带的小型宫廷生活吧!然而,反过来说,从其跟随的佣人人数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病态恐怖,而且一想到刚才旗太郎与他们之间的丑恶暗斗,便不禁在意起其中或许存在着能称为犯罪动机的暗流,但是,重点是,这三人在采证方面,从最初开始便毫无怀疑的余地。
克利瓦夫夫人来到法水面前,用杖尖敲着桌面,命令似地大声说:“我们有事请你协助。”
“什么事呢?先请坐。”法水会稍显踌躇并非因为她那命令似的语气,而是远看神似霍拜恩《玛格莉特·怀雅德(十八世纪传记作家汤玛士·怀雅德爵士的妹妹)画像》的克利瓦夫夫人,其脸孔近看时却似长过满脸天花而留下疤痕的丑陋雀斑。
“坦白说,我们希望你们能够烧毁德蕾丝玩偶。”克利瓦夫夫人坚定地说。
熊城吃惊尖叫:“什么,你们来只是为了一具玩偶?原因呢?”
“因为,如果那只是一具玩偶,就应该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我们必须自我防御,所以我们想破坏凶手的偶像。对了,你们读过雷文斯吉姆的《迷信与刑事法典》吗?”
“你指的是约瑟贝·阿尔查的事?”本来一直在思索什么似的法水忽然开口。
(注)约瑟贝·阿尔查出现在从吉贝伦王毕克马里安开始记载的偶像信仰犯罪事件中。与罗马人马克尼吉奥并称史上著名的阴阳人。约瑟贝·阿尔查拥有两座男女雕像,经常在变成男人时祭拜女雕像,变成女人时祭拜男雕像,后来因诈欺窃盗与斗争等行为导致男雕像被毁,而生理上奇妙的双重人格症候也同时消失。
“就是这个。”克利瓦夫夫人颔首,等另外两人坐下后,接道,“我希望至少能从心理方面减缓凶手的行动能力。为了防止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们已经无法再等待你们发挥力量了。”
赛雷那夫人的双手怯怯地交抱胸前,态度显得有点哀怨,接着开口说:“不,这已经不是谈论心理性崇拜物的时候了,因为那具玩偶对凶手而言等于是昆登尔王的英雄(在尼贝伦根的故事中,代替昆登尔王与布伦希尔德女王抗争者)。今后若要再度遂行犯罪,凶手一定会隐藏在阴险的谋略背后,只让那个布洛维西亚人露面。和易介与伸子不同,我们毫无防御,因此就算凶手这次失手,使得玩偶被逮铺,他也还有下一次的机会。”
“不错,若没有见到我们三人的血,这桩惨剧不会落幕。”雷维斯微肿的眼皮颤动,忧伤地说。“我们也被要求尊重一些戒律,所以终究无法从这栋宅邸逃避灾祸。”
“关于那些戒律的内容,你们应该能提供给我们吧?”检察官趁机追问。
克利瓦夫夫人打断他的话:“不,我们没有说出来的自由。与其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如……”她的声音转为激越颤凛,悲痛地叫喊出杨(译注:Victor Young,美国作曲家)的诗句;“啊!这样的我们,‘置身于黑暗地狱,在火焰之海挣扎’可是,你们为何睁着好奇之眼等待新的悲剧呢?”
法水轮流望着三人,不久,更换交叠的双腿,脸上浮现略带恶意的微笑,吐出令人觉得疯狂的话语:“没错,是‘永远持续、没有终止’。施加这种残酷的永恒刑罚者是已经辞世的算哲博士。你们大概也听到旗太郎所说的话了吧?博士以被尊称为父亲而欣喜,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你们的一切。”
“什么,父亲他……”赛雷那夫人改变姿势,面对并凝视法水。
“没错!因为‘吾垂下十字架的测铅,贯穿罪与罚的深度’。”法水以孤芳自赏的语气引用怀吉亚的名言。
“不,‘可是未来深渊乃是十字架足以测得的深度’呢!”克利瓦夫夫人冷笑着反唇相讥,但是冷酷的表情开始发作性地痉挛。“所以,‘那男人不久绝对会死亡’——你们在易介与伸子的两桩事件中已暴露出你们的无能为力。”
“是没错!”法水轻轻点头,但语气却转为挑战似的辛辣。“然而,不论是谁,应该都不可能估出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我反而认为‘昨夜,神情自若的隐藏者已能见到不可思议之事’。”
“那么,你说说看,那个人到底看见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诗句。”雷维斯以黯郁怯惧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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