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没有杀害的意志?”检察官忍不住重复叫道,随即提出异议,“可是,也不能说凶手不会误测药量。”
“支仓,这件事情的根本问题并非药量,只要能让她昏迷,将她丢进这个房间内,就已经算是致死量了。多量的水化氯醛具有使体温降低的显著功能,再加上这个房间四面全被石头和金属环绕,温度非常低,若再开窗让户外空气进入,那么这个房间的温度已足以将人冻死。但是,凶手不仅未选择这种最安全的方法,还采取你所看到的——将她包裹成有如木乃伊般、令人不解的御寒手法。”
法水仍是一样从极端奇特的谜团中摘取出更为异样的疑点。
不过,果然如他所言,窗户的锁扣上黏附着石笋般的锈蚀,而且被清扫过的室内未曾留下些许痕迹。
法水冷然目送津多子夫人被送走,悚然地说:“明天休息一天后应该就可以接受讯问了吧?不过,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必须记住,亦即,凶手为何要剥夺津多子夫人的自由,将她囚禁呢?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是,我总觉得凶手会采取这种阴险至极的手段很可能是为了防患她恢复意识之后说出什么吧!而且,如果认为这样就是露出破绽,可能又会掉入凶手的陷阱中。”
或许因为看见法水揭穿令人震惊的内幕,真斋在这大约十分钟之间显得无比憔悴,无力的手操作着四轮推车,露出了哀怨神情,好像想说些什么。
“田乡先生,我了解。”法水轻轻阻止他,“关于你采取的措施,我会向熊城先生解释。对了,押钟津多子夫人不见踪影是在昨夜什么时刻?”
“已经很晚了,是因为她在神意审判会缺席,所以大家才注意到她行踪不明。”真斋脸上终于泛现安祥之色,“傍晚正好六点左右,她先生押钟博士打电话来,表示要搭乘昨夜九点的快车前往九州大学参加神经学会的会议。当时只有一位佣人见到津多子夫人走出电话室,此后就再也没人见到她了。当然,电话内容也是打电话至她家求证时对方所说。”
“原来如此,六点到八点……应该针对每一个人调查这段时间内的行动,或许能从中发现火绳枪之类的东西。”熊城几近主观地说。
法水惊异似地望着他,“别开玩笑了!没错,你的确是体力充沛,可是,那位疯狂诗人所做之事怎会让不在场证明置于如此陈腐的轨道上?”
法水彻底地轻视对方。之后,他摆出似乎很想用放大镜鉴赏的姿态,将视线集中在古代时钟上。
有卡迪亚(译注:Chaldea,西元前六一二至五二五年,卡迪亚人在巴比伦南部建立的王国)的罗萨斯太阳时钟和俾斯麦岛达克达克演讲社的棕榈系统时钟。水钟一类则包括了雕镂着托勒米王朝历代的埃及王、欧林斯·马阿特等诸神、塞奥斯·纳亚的蛇鬼神之格登西比乌斯型时钟,西元五世纪鄯善族(印度西域的民族,西元六世纪被突厥人赶至科卡萨斯的碗型刻计仪,还有雕着波西舒坦菲恩家祖先佛雷迪里克·霍恩·休莱因徽章、极其罕见的diabolo(译注:酷似幼儿玩具的手摇中空鼓)型沙漏。至于油时钟或火绳时钟之类在中世纪西班牙绝迹的东西,则有来自毕亚利·巴夏(一五七一年与佛罗伦斯共和国在雷班特爆发海战的史尔单的女婿)的战利品,或是法兰西旧教徒首领吉斯公爵亨利(圣贝希尔缪祭当天屠杀新教徒者)奉献之物。
另外,早期使用钟摆的时钟有二十几个,但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巨大的海盗船船腹刻着时钟与七曜圆形之物,依所刻的文字内容,这乃是玛加德·阿特威恩查拉斯公司赠送给威廉·瑟西尔公爵(进入伊莉莎白王朝后,打压汉萨商人的政治家)之物。在古代时钟的搜集上,这些或许已能算是举世无双。但是,在正中央还有一个彷佛盘踞王座上、君临天下的玩偶时钟,它有黄铜制台座,柱身为奥图曼风格的城楼,楼板上镶嵌海人兽(译注:人鱼),上方是哥特雷式的高塔。这个时钟没有像近代时钟一样的数字盘,塔上的圆栅内有一个钟,两旁有荷兰哈勒姆地方传统打扮的男女童子玩偶对立,每过一个小时,自动卷起的弹簧就会松弛,内部的自鸣琴响起音乐,等音乐一结束,两位童子玩偶就会轮流举起撞木敲钟报时。
法水打开时钟侧腹两扇对开的门,发现上端是自鸣琴设备,下端才是时钟的机械室。他还在门的内侧发现了异样的细字篆刻,也就是在右侧的门后……
——天正十四年五月十九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六年),西班牙王菲力普二世交付此钟与梯状琴。
另外,左侧门后也刻有下述文字:
——天正十五年十一月廿七日(罗马历天主诞生以来一五八七年),在果阿(译注:Goa,印度半岛西岸的政府直辖地)的耶稣会圣保罗教堂接受圣芳济·沙勿略主教的肠丸,收纳在此遗物筐内,成为童子的手臂之一。
那应该是耶稣会殉教史上所留下的血诗之一吧!但是,所谓沙勿略主教(编注:St。Francis Xavier,西元一五○六至一五五二年,西班牙出生,在东亚传教,因病死于中国)的肠丸具有重要的转折作用,法水当时却因被悠久历史感动,彷佛被巨灵之掌指住般茫然愣立,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压迫感而未能注意至此。
他凝视着篆刻,久久之后,以作梦般低沉的声音喃喃说着:“啊!没错,死于广东上川岛的沙勿略主教变成美丽的尸蜡。原来如此,他的肠丸与遗物筐变成童子玩偶的右臂了。”
然后,他突然改变语气,向真斋问道:“对了,田乡先生,这间时钟室并未见到任何灰尘,是几天打扫一次呢?”
“刚好昨天才打扫过。这儿通常每个星期会打扫一次。”
走出古代时钟室,真斋首先要求法水解开让他陷入凄惨失败的疑念。
面对真斋的询问,法水脸上浮现淡漠微笑:“你应该知道德恩或格拉哈姆的黑镜魔法吧?”他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说明,“我先前也说过,关键在于楼梯两旁的两具中世纪盔甲。当然,它们只具有装饰用途,也没有多少重量,可是你们都知道,它们在七点左右——趁着佣人们用餐时!一举飞上了楼梯走廊,而且因为它们皆持着长旌旗,于是我最初由旌旗推断,将盔甲解释为凶手的杀人宣言。但是,因为还有些无法释然,所以特别将两支旌旗与其后方喀普利艾·马克斯所作的《解剖图》相比较。当然,画中两位人物并没有指出津多子夫人的藏身处,不过,当时我忽然注意到,被两支旌旗遮覆的画面上方,却有指标指出通往大马士格之路,也就是那一带乍看有如拍打笔刷所留下的特种颜色或线条的块状,亦即色彩混杂的部分。你们知道所谓点线描绘法的理论吗?利用原色的细线和点交互排列来取代色彩与色彩的混合,隔着一定距离观看,该分解的色彩才会在观看者的视觉中综合,当然,如果距离稍前或稍后,统一感便立刻遭到破坏,画面陷入无以名状的混乱。这也就是莫内绘卢安大教堂的手法,但是,这里的画面不仅更加制式化,内部更隐藏着进一步的理论。”
法水说到这里,将钢铁门关闭,接着说:“现在我们就来做一个实验,看看那混乱的杂色中隐藏着什么。≮更多好书请访问。 ≯熊城,请你负责控制墙上的三个开关。”
熊城迅速依照法水吩咐,最先熄掉《解剖图》上方的灯,紧接着熄掉右边从德·托利的《一七二○年马赛的黑死病》上方右斜照下的灯,于是留在楼梯走廊的光线只剩从左边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侧面水平照射《解剖图》的一盏灯,不过,那盏灯的开关却是在楼梯下方。如此一来,至刚才为止的视觉平衡消失了,《解剖图)呈现一种眩眼的剧烈炫光。
等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法水用力拍手道:“这样就行了,一切果然如我所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众人虽然两眼发红地仔细凝视眼前景象,但除了炫光之外,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到底是哪里有什么东西?”熊城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叫。
这时,真斋不经意地回头望向后方的钢铁门,发现门上有令他不得不抓住熊城肩膀的东西。
“啊,是德蕾丝!”
那是很容易被怀疑是魔法的极端不可思议现象,虽然前方画面被极尽眩目的炫光包覆,但是映照出其上方部分的后面钢铁门上,却出现线条明显、不知来自何处的年轻貌美女性的脸庞。更恐怖的是,那无庸置疑是在黑死馆里被称为邪灵的德蕾丝·西诺莉。
法水丝毫不理会旁人的惊骇,开始说明妖异幻影的成因:“田乡先生,你应该明白了吧?混乱的色彩达到某个距离便会出现统一。但是,这种点线描绘法的理论在此情况下仅表示综合分裂的色彩之距离,也只是将该色彩朦胧地映现于这扇漆成黑色的门上。事实上,这其中还需要高于其基础理论层次的技巧。很简单,那就是在本世纪初由夏迪恩和霍夫曼研究出的‘黑暗视野照亮法’的一种霉毒菌染色法。
霉毒菌是无色透明的细菌,无法用普通的透视法在显微镜下观测其实体,所以他们研究出在显微镜底下放置黑色背景,改变光源,由水平方向传送光线,终于见到被透明细菌反射的光线,也就是眼前由左侧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旁边发出的水平接触画面的光线。这样一来,本质当然从色彩转移到亮度,所以黄绿之类亮度较高的颜色,或是因对比现象而获得高于原始亮度的色彩,就有可能会接近白光的亮度,其余色彩则呈阶梯状,逐渐增加暗度,而且,亮度之差异在映现于这扇黑镜铁门上时,又成为更具决定性的因素。
照理来说,胶质颜料整体上本来就都必须引起炫光,不过现在不仅色调被夺走、炫光也被吸收,并将之区分为鲜明的黑白单色画面,完全是因为这扇漆门,也就是黑镜的作用。所以,即使是近似的色彩,若与最高亮度的色彩相对比,一定会增加几分暗度,才能以那么清晰的线条描绘出德蕾丝的脸庞。
田乡先生,你应该读过史学家霍尔克洛夫特或古籍搜藏家约翰·宾卡顿等人的作品吧?但事实上,昔日的魔法博士德恩或格拉哈姆的黑镜魔法,若是仔细分析的话,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在同时关掉三个开关让这里变成一片漆黑后,又为何必须出现德蕾丝的影像呢?”
法水休息片刻,再度点着一根香烟,然后才又开始踱着方步,接着说明:“那就是所谓的破邪显正之眼。算哲博士大概是为了保护这些世界级的搜藏品,觉得只将数字盘锁于铁盒子内仍有所不足,因此才秘密设计出这种颇为戏剧性的装置。那么,原因何在呢?请各位试想,刚才开关的三盏灯平常均随时保持明亮,所以,假设有人想潜入这个房间,为了不让行踪被人发现,首先必须关闭手边的三个开关,让这一带漆黑才行,对吧?之后,打闭铁栅门时,原本被头顶上方之灯光妨碍的东西突然在漆门上化为恐怖的影像出现,但是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背后的《解剖图》只是色彩分裂,同时被眩目的光芒所遮覆,完全无法判断影像的来源,结果当然会大惊失色,以为妖怪出现了。亦即,胆小又极端迷信的歹徒只要有过被吓到的经验,一定会相当害怕,所以昨夜才会悄悄地将盔甲武士抬上楼梯,借两支旌旗遮盖令人害怕的部分。田乡先生,这的确是风精演出的部分中最蹩脚的宫廷式闹剧。”
法水说完之后,检察官摩擦着冰冷的手指走近他,说道:“法水,你实在太厉害了,简直可以说是安东尼·罗西诺(史上最伟大的暗号解谜家,仕于路易十三、十四世手下,受到利休留主教的宠幸)。
“唉!那是风精的讽刺吧?”法水神色黯然地叹息,“那男人是诗人波亚·罗贝尔,所以我才会被非暗号,而是《浮士德》的文章所嘲弄。”
※※※※※※※※※
似此,事件的第一天留下堆积如山的矛盾之后终于结束。翌晨,所有报纸皆以颇为煽情的笔调大幅报导此事,说这是日本空前的神秘杀人事件,尤其事件才刚发生不久就找来一些不入流的推理小说家高谈阔论无聊的推理感想,可见媒体也企图将事件炒作成与降矢木家族深不可测的神秘有关。
法水终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并未前往黑死馆。这一点可认为是基于两项决定性的理由,一是为了公开遗嘱内容,而押钟博士被从福冈找回东京的时间乃是在第二天下午,另一个则是,津多子夫人虽然情况好转,却尚无法得以接受讯问。不过,若根据往例,也能推测法水是希望在静静的冥思之中达到某种结论。
这天上午,法医学教室公布解剖结果。摘录其要点也仅有以下几项:丹尼伯格夫人的死因很明显是氰酸中毒,惊人的是,药量高达零点五,但是重要的尸光与伤纹成因仍旧未明,只发现蛋白尿的迹象;至于易介,其死亡时刻虽如法水所推定,不过关于异样缓慢窒息的原因以及与毙命时刻有关的脉搏和呼吸等,却还无法有定见,再加上易介是佝楼症者,所以偏见极多,甚至还出现最古典的卡士巴·李曼的自我企图勒毙法之类的意见,认为易介是在死后被割伤以前,企图自我窒息等颇坠入市井臆测的奇怪论调。
到了第三天早上,法水突然致电各报社,表示要在支仓与熊城的会同下宣布易介的死因。
法水的书房极为简朴,四面全是堆积如山的书籍,但是,书房本身已足以惊世骇俗,因为装饰在书房墙壁上的乃是目前可称为稀世珍品的铜版画——完成于一六六八年的伦敦大火之图。若是平时,他总是背对着这幅图,滔滔地述说他最偏好的古今中外大火史,可是这天,当他拿着草稿开门时,室内却挤满了约莫三十位的记者,几乎连挪动身体都很困难。
法水等骚乱平息后,开始宣读草稿:
——首先,我打算概述发现降矢木家的管家川那部易介死亡的前后始末。
下午二点三十分在拱廊的吊盔甲中发现穿着盔甲窒息、死后咽喉部位有两条形割痕的川那部易介。虽然尸体各项征兆明白证明死亡时间在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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