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登出一个名为“舟山老人”的文章。
文章写道:上海杨月楼一案,浙苏之士庶,皆知其受诬陷。前天报载“闲山居人”的一篇广告。为何此人既不嫌麻烦洋洋洒洒写了一个版,更不怕花钱,自己出资登广告,难道此人和杨月楼有些事故,偏要和杨月楼为难?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据查,杨月楼虽然以贱民的身份娶良家女子,但两人结合是受母命,倩媒妁,具婚书,得聘礼。一切程序皆合明媒正娶。况杨月楼身为名伶,自己的报酬丰厚,颇具家自家赀还用得着打韦家的主意么?如此而言,将所谓的“闲山居人”驳的体无完肤。最后写道:恐怕写这个广告的人与此案有很深的关系,或者幕后另有其人。因为深恐翻案有罪,故托名掩饰。否则如果不为自己,又不为亲友,何苦要掏出三十两银子,偏要置杨月楼于死地呢?(当时,普通百姓人家一人一年的生活费大概是5两银子)
叶廷春扔出去一个屎盆子,在天上晃了半天又砸回到自己的脑袋上。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他自己还是有些悻悻然。不过,对他来说,这点小事已经不太重要了。连哲焕从南京带回好消息,这个案子不必重审了。
第九章
连哲焕先去了松江府,在那里耽搁了三日,送了知府王少固三千两银子,请他多多担带此案。又匆匆赶到南京,先找门路见了巡抚丁日昌,出手就送了一万两银子。亏的他会说能来事,在丁日昌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阵子,将杨月楼说的一钱不值,十恶不赦。丁日昌一个封疆大吏,什么没有见过,哪儿信他这个,能见他就不错了,哪里有耐性听他说这半天。连哲焕话没说完,丁日昌一端茶碗送客,客客气气的把他撵了出去。连哲焕又羞又气,一想起白花花的一万两银子就这么连个声都听不到就没了,心疼的连觉都睡不好,一晚上的在床上烙煎饼,牙齿咬的咯咯直响。
第二天早上起的早,因他来南京时先用小恩小惠联络了些高官手下打杂的、看门的以及各衙门里混吃混喝的师爷,这些天还不能和他们断了联系。正想着先去找谁想办法,这时巡抚内宅里二管家丁成来到客栈找他。
丁成一见他就笑道:“恭喜连先生!”
连哲焕垂头丧气道:“喜从何来?我正愁的要死呢。”
“昨天我家老爷一打发了你,就让人把杨月楼的案子调过来看。当时我就在他身边侍候着,看了半日,老爷说,这杨月楼不过一个贱民,仗着有些钱财也要娶良家之女。真是世风日下呀。是该惩处一下,杀杀上海这股邪气。你说是不是喜事?”
连哲焕方才还瘪着的嘴一下子张的老大,乐的合也合不上,知道是那一万两银子起作用了。喜不自胜的道:“好好好。多亏老哥帮忙。咱们这就去绿柳居坐坐。”
“今天不行,老爷没去衙门,还在看杨月楼的案子,我还要赶去侍候,当然,我少不了要替连先生说话。”
连哲焕会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道:“那就难为老哥了。”
“怎么好老使先生的银子。”丁成一边说一边将银子接过来,接着又道:“马臬司那边怎么样?省城的所有案子生死定夺,除了我家老爷也就是他了。这个案子若有了他说话,更保险一些。”
马臬司是江苏按察使马宝祥,专门负责地方司法行政工作及司法监督,相当于现在的省检察院院长兼公安厅厅长。这么个人物当然不能落下。连哲焕原来托了几回门子都没有找对路子,但就在巡抚看了案子过了三天,马宝祥终于答应见他。这一回连哲焕学聪明了,把事情简略一说,又道:“抚台大人也看了这个案子啦,说杨月楼这个人太可恶,也该借此案整整上海的风气。”
马宝祥道:“昨日松江府知府王大人和我说过此事了。我先看看案卷再说。”
连哲焕将五千两银子交给马宝祥,告辞出来。第二天刚过晌午的时候,马宝祥专门派过人来,告诉他公文已发。这个案子不用重审,但要松江知府复审一下,以示公正。连哲焕虽未见过省里那么大的世面,但毕竟是官场里混迹多年的油子。知道这事是搞定了,就算松江府那里将案子翻了,终审还是在马宝祥这里。复审不过是走走过场,况且松江知府王少固那里也有交待。此事必无大碍。算了算花销,王少固、马宝祥、丁日昌三人共送一万八千两银子。其他杂七杂八打通关节,吃喝住行共用去将近三千两银子。正好将带的两万一千两银子用完。他花了一个下午在店里先把各项帐目弄平,然后急急回上海向姊夫交差。
叶廷春得了消息,听说是交府复审,不由得佩服马宝祥这个主意高。眼下他正被《申报》等各方舆论弄的不知所措,坐立难安,虽然没把他怎么样。但还是那句话,这洋人的报纸总在这案子上搅和来搅和去,未来事态发展实在是难料。所以他虽接到了重审的公文,却一直没有再问此案。如今将这事一推六二五,全交给上司,自己倒落得个干净。那些舆论都是跟了案子走的,管他王少固判的如何。定了案就让他替自己挨骂去,翻了案也可平一平舆论,反正有上面照应着,不怕终审会翻。
杨月楼随案被交到了松江府。因为此案判的太过糊涂,所有的证据都有利于杨月楼,他以为这一回换了审案官,总算可以一诉冤屈,可见青天了。但他想错了,这官场上官官相护,互为支撑,同欺百姓的风气在松江府也不例外,况且知府王少固还收了叶廷春的银子。王少固本有心定了案子帮叶廷春一个忙,但松江府距离上海不过七八十里路,那里轰轰烈烈不依不饶的舆论声势他怎能不知。如此轻轻断了案子,那便是惹火上身,替他叶天春做了挡箭的盾牌。且不说代人受过,替人挨骂,白白落为同仁笑柄,单是招惹上那帮洋人毕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命人将杨月楼带上来匆匆过了一堂,既没有用刑也没有理会杨月楼振振有词的辩词,只是随便问了问口供,就草草具结。回到家和师爷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将此案发到南桥县,命南桥县王知县秉公处理。
王少固轻轻将皮球送到王知县脚下,是有缘故的。这王知县素以能吏自居,对王少固也少有些恭敬。王少固早就看他不太顺眼,但因其政绩还不错,一直找不到下手之处。此时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审,既将麻烦推去,又可以小小的为难王知县一番。
那王知县接了这个案子果然是进退两难。知道这是王少固故意要自己的好看,本打算偏要争这口气将案子翻过来。但他想了又想,又忍下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个案子已经是和省城打过招呼的,翻是肯定翻不过来的。何必要将上海知县连同省里的抚台、臬司都惹了呢?这样一来,不同样是合了王少固的意么?
王知县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升堂带了扬月楼上来,却不问话。只是看着杨月楼一声不吭。那杨月楼觉的奇怪,等了小半个时辰,连站班的衙役都困了。杨月楼壮了壮胆子喊了一声冤枉。王知县一听就来了气,骂道:“本官尚未问话,你如何就敢称冤。本官说你冤了么?一个小小戏子,何物优人,竟敢与良家之女通奸,其罪当千刀万寡剐。”
杨月楼不服,刚辩了一句:“明媒正娶。”王知县立即让人掌嘴二十。
打完嘴巴子,王知县冷笑道:“诡立婚书,妄称许配。你以为骗得了本官么?拖下去杖责二十。”
这些刑法来比起杨月楼在上海所受酷刑根本算不了什么,但这二十杖下去,却将杨月楼申冤的一点点希望全部打杀了。他对大清官场的所谓清明,对大清之法的所谓公正彻底失望了。
虽说案子没有翻过来,但杨月楼感觉自己在狱中的待遇明显好多了。住的是单间,铺的是床板,吃的也与其他人不同,比起在上海监禁的那些日子来真是天壤之别。过了几天,杨月楼忍不住问狱卒道:“这位大哥,难道我去日不远?为何在狱中受如此优待?”
那狱卒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轻声道:“杨老板,您是多虑了。死囚是不会被关在这里的。您这几天能过的不错,多亏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谁?是韦阿宝么?”
“什么韦阿宝?你那相好的可能现在还在养育堂等着官配呢。这个姑娘原是上海有名的小姐(上海在清朝末年就流行将妓女叫小姐),名叫沈月春。风月场里多年,攒下了不少家私。前三四年托了个男人,用自己的钱赎了身。那男人也真够义气,将她带到南桥,什么也没要就走了。沈月春就在这里安下了家。现在开得几片买卖,有几个织房、几个当铺。因其为人豪爽,慢财重友,在南桥甚至松江府都是很受敬重的。又因为结识了不少头面人物,甚至还有外国人,所以就是府县官员也对她很客气。沈姑娘说,她是你的戏迷,特别爱看你的戏,又知道你的案子不清楚,多半是冤枉的,十分同情。所以愿意帮你做些事情。你能遇到这么个好人,也算万幸。”
杨月楼感慨道:“没想到我的戏迷之中,还有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可惜未曾谋面,若能当面致谢就好了。”
虽然杨月楼让狱卒向沈月春转达了自己的谢意,但沈月春仍然一直没有露面。没过几天,杨月楼被解往南京定案。松江府派了三个衙役押送。一路上三个人对杨月楼也是照顾有加,倒没受什么罪。
行了几日,离南京尚有二三百里路时,杨月楼道:“这两天好像有一个穿着阔气的女子带着两个随从或前或后远远的跟着咱们。这女人该不会就是沈月春吧。”
内中一个叫王三的差人道:“可不就是她么?除了她谁还这么走路?咱们一路上的使费也是沈姑娘出的呢。”
另一个差人笑道:“说不定沈姑娘是对你有心呀。”
杨月楼正色道:“我已有妻室韦阿宝,怎能开这种玩笑。污了沈姑娘一片侠肠。”想起韦阿宝现在不知命运如何,杨月楼心情更加沉重。
走到常州,杨月楼等人住到客栈,然后找了一家饭馆吃饭。恰巧沈月春也在这家吃饭。杨月楼这才得以细细打量一番沈月春。原以为她是一个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这次近看才发现,却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子。她头梳淌三股乌油滴水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大衫,外罩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衬出十分的身段,十分的妖娆。再往上看,笼烟眉,丹凤眼,一脸春色半含娇,看的让人心眩。连杨月楼都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是上海名妓,虽已非风尘人物,但仍不脱娇媚气质。
本早怀了当面致谢的心,但这么一看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那女子却是大方,看到杨月楼走过来道:“杨老板一路可好。”
杨月楼道:“我不过一个优伶戏子,有幸得姑娘相助,实是感恩。日后若有脱身之时,必当重谢。”
沈月春叹口气道:“都是贱户中人,何必这么客气,更莫谈重谢二字。杨老板的冤屈我知道,去了南京后一定能翻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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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月楼苦笑:“借姑娘吉言。杨某戴罪之身不便与姑娘同桌共宴。先在这里谢过。”
杨月楼深施一礼,沈月楼不便搀他,说道:“杨老板请便,咱们后会有期。”
第十章
到了南京,巡抚丁日昌与按察使马宝祥共审此案,以表示对此案的重视。但叶廷春早已经上下打点好了,不过是形式而已。杨月楼称自己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将种种加之自身的刑罚,历历陈述。丁日昌一声冷笑道:“既是严刑逼供,必有刑伤。一验可知。”
杨月楼受刑之日在当年春天,此时已是初冬时分。时间过去近一年了,杨月楼又是武生,身体不错,恢复的很快,所以在一般人眼里,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虽然疤痕犹在,筋骨错位无法痊愈,但仵作受了上司的指命,一心要坐实此案,哪里会认真验伤。验罢上报道,只有笞刑伤痕,原属正常刑罚,并无酷刑所伤之情形。丁日昌对杨月楼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杨月楼仍存洗冤之心,慷慨陈词,将韦阿宝如何钟情于已,暗送情书,后两家母亲答应婚事,三媒六证,订亲备婚,明媒正娶。哪知成婚之日,突遭横祸。叶县令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和韦阿宝拿到堂上,未问一词,先用酷刑等等情形,一一告白。
丁日昌默默听罢,然后道:“犯人叫屈,企图翻案,原属常态。既无刑伤,且贱民强娶良户,情形可疑,岂容狡辩?仍按原判,暂行监禁,一俟刑部批复,即按律科罪。”然后再不问话,即以诱拐律科杨月楼军流四千里,发配黑龙江之罪。
杨月楼虽未受刑,但经此一审万念俱灰,不再作翻案之想。
监牢里看管他的一个牢头竟然也是他的一个戏迷,因此对他不错,再加上沈月春上下打点照顾,里面的日子倒还不苦。这个案子本是轻案,清朝军流之刑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充军,而只是使其离开故乡到远方定居,被刑者只需每月两次向地方主管官吏报告即可。杨月楼再无所盼,静等发落之日,只是挂念韦阿宝的下落。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杨月楼正与牢头闲谈,听外面有狱卒说话:“姑娘这边走。”
杨月楼将头偏过,向外边张望。只见是沈月春走了进来。
沈月春见了杨月楼,尚未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杨月楼叹道:“姑娘何必为一陌路人伤心。杨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并无所怨。姑娘受我拖累了,以后不要再为杨某操心了。”
沈月春道:“哀莫大于心死。杨老板切不可灰心。这案子已上报刑部,想那案子漏洞百出,必被批驳。”杨月楼哈哈大笑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原来也想着能遇到个秉公办案的清正大人。但松江、南桥、南京,连着复审三次,每次结果都相同。个个只知官官相护,哪里管我冤不冤。我听说姑娘为我在南京奔波了将近一个月,也一事无成。这天下还能有说理之处么?”
沈月春紧紧盯着牢门那把大锁看了一会儿道:“我要具状进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递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