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摇摇头。
那个男人将一把芹菜丢在他面前。“我从小喜欢佛教,小时候,我还拜过一个师傅,可我没办法皈依,因为我不够格,我父亲开了一家屠宰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逼迫我学习如何杀死动物,教我怎么分解它们的尸体,当我开始对它们的眼泪和绝望感到麻木的时候,我的技艺就越来越纯熟,他们都夸我能干……”他轻轻摇头,“在我6岁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头小猪,它是我的伙伴,它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经发誓要保护它,可是,一年后,它就被我父亲宰了……”
他在桌子对面慢慢坐下,开始摘芹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芹菜的清香,但这无法掩盖屋子里的血腥味和尿骚味,那女人死的时候小便失禁了。
“我们家的屠宰场口碑不错,附近的人都到我们这儿来买肉,这是我们家的生计,我们家就靠这个发了点小财。知道我说的屠宰场在哪里吗?”
他摇头。
“这里。我父亲死后,我就把它关闭了。”那个男人语调轻快地说,随后又夸张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可不是我杀的,他太喜欢吃猪内脏了,这让他的血管里塞满了脂肪,有一天,他出门的时候,突然摔倒了。脑溢血。——对了,你叫什么?”
那是他被绑架后,他们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交谈。
“李怀恩。怀念的怀,恩情的恩。”他道。
“我也姓李。我的名字不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可以叫我李哥。你是所有那些人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被允许跟我一起吃饭的——你喜欢芹菜吗?”
“还行。”他道。
“你是那个小邓丽君的儿子?”
他一愣。
“是的。”他答道。
“我很抱歉。”姓李的男人道,歉疚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烧死她吗?”
他的心一阵狂跳,他感觉血液正在血管里跳动沸腾,几乎就快喷涌而出了,他真想扑过去杀了这混蛋,但是他忍住了,“为什么?”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姓李的男人盯着他的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手边的芹菜还有一大堆。
“她侮辱我。”姓李的男人道,“我给她写了诗,可她拆开信封后,竟然问我,那是什么……她以为信封里会是钱……她说‘哦,原来你是个诗人’……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她把我的信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判了她死刑。”
他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好,但是他的手却背叛了他。他的手在颤抖,一片芹菜叶子,他扯了十几次,才把它扯下来。
“可是……可是你杀死的不仅仅是她……”过了好久,他才开口。
“晚上,我等了她好几次,她都不是一个人,她总是跟男人在一起……她大概就靠这个挣钱吧?他们总是去吃夜宵,吃很多很多的猪肉串,很多很多的酒和鱼,还吃烤乳猪,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可我至少没杀过婴儿,乳猪和婴儿没什么区别,它们生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烤着吃的,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懂吗?”
“那家烤乳猪店在我们那儿很有名,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它家的乳猪……”他大着胆子说道,“难道,你能把吃过的人都杀了?”
“你终于开始像个成年人那样跟我交谈了,”那人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还有点高兴,“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烤乳猪,所以,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他们活该。这就是我在舞厅放火的原因,能杀几个就算几个,反正谁都不是好人……”他做了个鬼脸,“在他们当中,你妈是唯一侮辱过我的人,她是我的首要目标。所以,我在她的房间放了火,然后我把前门和后门都锁了起来……死了12个。这是报纸上说的。我从来没一次消灭那么多人。这是我人生的里程碑。”
“12个。”他喃喃道。
“我在火灾发生前的一个小时就溜进了你妈的房间。先是你,然后是你妈,最后是那个男人……对了,你干吗躲在床底下?”
他眼前又浮现当时的情景:他偷听到母亲跟贝司手的对话,知道他们会回到母亲的房间,于是他就偷偷跑进那个房间,躲进了床底下。他万万没想到,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看见他就把他掐昏了。等他醒来时,这个人正在狠揍那个光着身子的贝司手,而她的母亲则赤身露体,口吐鲜血倒在床边。那时候,她还没死。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喂,说话……你干吗躲在床底下?”
“我,我想坏了他们的好事。我不喜欢他,他有老婆孩子,他总是说一大堆甜言蜜语,我妈常给他钱……”他说不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死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哥同情地朝他微笑,“女人多半都是傻瓜,就好像我妈,我爸几乎每天晚上都揍她,可她就是不肯离婚,说得好听点是贤惠,可实际上,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有的人就是天生被人揍的。——我们今天吃芹菜拌面。知道为什么吗?”
“你喜欢吃芹菜。”
“呵呵,也对,也不对。以后你也会喜欢的。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说话,李哥自己说了下去。
“因为芹菜能治愈你的心理创伤。杀人之后,你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挣扎的样子,他们的血,甚至他们屁眼里流出来的大便,都会不断出现在你眼前,你好像还能闻到它们的味道……你会很痛苦,因为你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杀人是错误的——这当然是狗屁,很多人本来就该杀——你会谴责自己,你会认为自己是魔鬼,在一段时间内,你会极度痛苦和愧疚,你无法原谅自己,你体内的免疫细胞会大量死亡,你几乎想自杀,你可能因此会罹患忧郁症、梦游或者别的什么心理疾病,所以,你得治疗。芹菜特殊的香味能够抚慰你的心,它能让你忘记那些画面……其实,你就是在不断受伤的过程中成就自己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芹菜,禁不住拿起来闻了闻,果然,他觉得身体舒服了一点。
“你也需要治疗吗?”他问道。
“对。我们都一样。我也有第一次。”李哥开始切番茄,眉毛突然向上一扬,“你是很特别的孩子,你从来没求我放你,为什么?”
“我想……”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越是求你,你越是瞧不起我。你就越是不会放我。而且,就算你放了我,我也没地方可去。”他道,其实他想逃出去都想疯了,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尽力将这番话说得够真诚,“我爸结婚了,那个女人替他生了两个儿子,我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李哥脸上露出几分同情。
“该怎么说呢?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你有没有想过干掉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当然还有你的两个弟弟?”
他一惊,芹菜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嘿,我是说,既然你这么恨他们,干吗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你可以杀了你弟弟,让你父亲和那个女人痛苦一辈子。”
“我不想这样。”他道。
李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敌意,那仿佛在告诉他,嘿,看来我们不是同类人,既然如此,我还是把你干掉算了。
“我是说,如果马上就会被抓住,那还是别干了。”他定了定神,说道,“到目前为止你杀的都是陌生人,不是吗?”
李哥没说话。
“再说,”他继续道,“杀了弟弟,他们会再生,杀了那女人,我父亲会再娶,只要有希望,他们就能从头再来,倒不如……切了那女人的乳房,这样,她就再也不是女人了,再也没男人会喜欢她……”
他母亲曾经在镜子前把胸衣勒得紧紧的,露出深深的乳沟,“你以为那些男人是来听歌的吗?得了吧,他们是为了这个来的。他们都一样。”她骄傲地托起自己的乳房转圈。
李哥眯起眼睛看着他,好像他站在五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可其实,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
“很好。”他道,“你有天赋,你有想象力和决断力,而且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看来你比我强。”他用近乎妒忌的口气说道。
他将切好的番茄和黄瓜一起倒入一个干净的碗。
“现在,我去厨房。”他走到门口时说道,“这屋里有本书,你去找找,可能对你有用。”
李哥走了之后,他在墙角的小书柜里找到一本50年代出版的旧书,书名是《巧治外伤》,后来,他在李哥的帮助下,用书里的方法治好了他的鞭伤。
“如果你想变得强大,就得不断练习和学习。”当他再度被锁进鸟笼时,李哥对他说,同时,又丢给了他一本书,“好好看看。你会有启发的。”
那同样是一本旧书,书页已经泛黄,书名是《麻醉药的使用方法》。
他吃了半份芹菜拌面之后,开始把注意力转向电脑后面的纸包。自从他看了陆劲的审讯笔录后,就一直想尝尝布朗尼的滋味。他还记得那家店名叫,松屋。他事先通过网络查到了这家店的地址,今天下午,他迷昏吴启南后,便开着车直奔那家店。他买了一份核桃布朗尼。
他打开了纸包。
看起来,它非常可口,巧克力里混杂着碎核桃。
可是,吃过三口之后,他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到底有谁能忍受这么甜腻的味道?他想把它扔进垃圾桶,但又一想,干吗不用它来喂喂那个女人?
他将那半块布朗尼从地牢的小窗送了进去。几分钟后,他通过监控器,看到她在那里狼吞虎咽。她的确是饿坏了,自从把她抓来后,他就没给她吃过任何东西。他又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
“觉得好点了吗?”他用麦克风跟她说话。
她朝麦克风瞥了一眼,立即扑了过来。
“你放了我吧,”她喘着粗气说道,“我妹妹是不会在乎我的,你用我来要挟她是没用的,我们是仇人,她巴不得我早点死……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不报警……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大声喊着,并靠在墙上哭了起来。
他厌恶地皱眉。他从来就讨厌女人的眼泪。
他也不太可能放她回去,除非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或者他难以抗拒的交换条件。
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太可能。由于他的计划改了,现在的她,对他来说,已经分文不值。他再也不需要胁迫裴欣言或者岳程了,他们已不是他的目标。所以,她最终的结果就是死。只不过,既然随时可以判她死刑,他很乐意慢慢来。
“或许今晚,或许明天,我会让你跟她通个电话。”他道。
女人止住哭,望着麦克风。
“可是……我跟她……”她的嘴在蠕动。
“我看过你们的聊天记录,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
“是的,她恨我,我也恨她……你放我走吧,她不会为我做任何事的,她不会为我付赎金的……她巴不得我死,你放了我吧……”女人又抽泣起来。
“你在跟她聊天的时候,曾经说,你最恨她。”
“是的,是她把爸爸送进监狱的,她做了伪证!”
在将她带回地牢之后,他曾经将她们父亲的案卷翻出来,作为晚餐伴侣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所以现在他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知道她做了伪证?或者她说的是真话呢?”他道。
“她一直恨我们的父亲……她恨他……而且,当时有人看见是我妈自己跳的楼,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个人就住在我们家的对面,他是个酒鬼,常常在楼下喝酒,有一次我无意中路过,他对我说了这些……可他只说了一次,后来我再去问他,他就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没过多久,这个人就病死了,这件事就变成了死无对证……爸爸,爸爸就这样含冤死在牢里……”女人号啕大哭起来。
“可她说,你们的父亲经常揍你妈。”
“她……她在胡扯。”她反驳得不是很坚决,他想,她也许知道那是真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时候你一直住校,对不对?”
“是的……”女人茫然地望向摄像头,她可能被搞糊涂了,她一定在琢磨,他为什么要问这些?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心里暗自好笑。杀人狂都有自己独特的娱乐方式。别人也许沉迷于虐待和杀戮,可他,可能更高级一点,更文明一点,他喜欢剥开他们的心,看个究竟。他跟很多“猎物”聊过,最终他发现,他们中没有一个是纯洁无瑕的。正如当年李哥对他说的,“不必惋惜,不必内疚,人人都是魔鬼化身,杀了他们又何妨。”
“你在家的时候,你父亲揍过你妈吗?”他问道。
“没有。他从来没打过她,他曾经对我发誓过。他是个好人,他从不撒谎……”
“那你有没有见过你母亲身上或脸上的伤痕?”
“她说是她自己碰伤的!”这一次,她答得很快,语调坚决,他还注意到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有趣,难道她从来没考虑过父亲殴打母亲的可能性吗?母亲的伤为什么丝毫没能引起她的同情?
如果那是一个坏母亲,那另一个女儿应该会跟她态度一致。可是,裴欣言却作了伪证——他现在相信裴欣雨说的是真话——为了把父亲送进监狱,这个女孩不惜在警察面前说谎,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改过口。他相信在他们的父亲被判决前,警察一定无数次地跟她谈过,是什么支撑她把这个谎话说到底的?毫无疑问,是她对父亲强烈的恨。一个女孩如此恨她的父亲,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目睹过母亲被殴打的惨状。也许他不曾把她们的母亲扔下楼,可在她心里,他就是杀人凶手。
“你跟你母亲处得好吗?”他问道。
她不说话。
他按下按钮,地牢的墙角立刻喷出一团火柱。“啊!”裴欣雨惊叫一声,从地上跳起,躲到了墙角边,“别这样!”她喊道,“把火灭了!啊……它要烧到我了……”
他按下按钮,火柱瞬间消失。
“记住,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道。
她含泪点头。
“好的,好的,我什么都回答,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比你妹妹大几岁?”
“4岁。”
“这么说,你母亲出事的时候,你17岁。你妹妹13岁?”
“是的。”
“我看过你们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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