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因为他知道陪审团很难抗拒“眼见为实”这种观念。当然,我也相信这句至理名言,所以我尽可能多带受害者的验尸彩色照片出庭。开着红色法拉利的托德o科威尔想必不太喜欢我。
“斯卡佩塔女士。”科威尔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盛气凌人地说,“人们在可卡因的影响之下会变得很暴力,甚至会拥有超人的力气,是否真有此事?”
“可卡因的确会使服用者兴奋和产生幻觉。”我面对陪审团回答,“像你所说的,超人的力气通常都来自可卡因或PCP——一种马匹镇定剂。”
“受害者的血液中同时检验出可卡因与苯基柯宁。”听科威尔的语气,仿佛我已同意他的说法。
“没错。”
“斯卡佩塔女士,你能否向陪审团解释那意味着什么?”
“我首先要向陪审团解释,我是一个拥有法学学位的医生。我的专长是病理学,其次是法医病理学,这你应该很清楚,科威尔先生。所以请你称呼我斯卡佩塔医生,而不是斯卡佩塔女士。”
“好的,女士。”
“能否请你重述刚才的问题?”
“能否请你向陪审团解释,如果有人被检验出血液中同时含有可卡因和苯基柯宁,那意味着什么?”
“苯基柯宁是可卡因代谢后的产物。如果血液中同时含有这两种成分,意味着他服用的可卡因已部分代谢,尚未完全代谢。”我回答时发现露西坐在后方角落里,她的脸被一根柱子半遮着,看起来很颓丧。
“那意味着他吸毒已有很长时间,他身上的针孔更能证明这一点。这也表明,当我的委托人在七月三日晚上与他碰面时,面对的是一个极度激动、兴奋、暴力的人,我的委托人别无选择,只能自卫。”科威尔边说边踱步,光鲜亮丽的委托人望着他,像一只焦躁不安的猫。
“科威尔先生,”我说,“受害人乔纳o琼斯被一把可以装三十六颗子弹的九毫米口径手枪连开十六枪,其中七枪打中背部,还有三枪是近距离,甚至是贴着琼斯先生的后脑射入的。依我之见,这与自卫而开枪不符,尤其是琼斯先生的酒精度高达零点二九,几乎是弗吉尼亚州法定值的三倍。换句话说,受害者在遭到攻击时,运动神经与判断力已基本无法运作。老实说,如果琼斯先生当时能站得起来,我都会感到惊讶。”
科威尔转过身面对着波法官。自从我来到里士满,就听闻这个法官有个绰号叫“乌鸦”。毒枭呼吸厮杀、儿童带枪上学、在校车上互射,已经令他疲惫的心灵感到厌倦。
“法官阁下,”科威尔戏剧化地说,“我要求将斯卡佩塔女士的最后那段证词删除,因为那既是揣测也是煽动。无疑,那并非她的专业。”
“哦,我不认为医生所说超越她的专业范畴,科威尔先生,而且她已经很有礼貌地请你称呼她‘斯卡佩塔医生’。我对你的古怪行径与手段都已经很不耐烦了……”
“可是,法官阁下……”
“事实上,斯卡佩塔医生已经数次在我的法庭出庭,我对她的专业能力相当了解。”法官继续用他的南方腔调说,这令我想起了拉成长条的温热的太妃糖。
“法官阁下……”
“依我看她每天都在处理这种事情……”
“法官阁下?”
“科威尔先生!”“乌鸦”大吼一声,微秃的头部涨得发红,“如果你再打断我,我就以蔑视法庭的罪名起诉你,让你到监狱里住几个晚上!听清楚了吗?”
“是,法官大人。”
露西伸长了脖子观望,陪审团成员也都紧张起来。
“我要让记录员忠实地记下斯卡佩塔医生所说的话。”法官记下说道。
“没有其他问题了。”科威尔简洁地说。
法锤重重一敲,波法官结束庭审,也吵醒了后排一个戴着黑色草帽、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妇人。她吓了一跳,坐正后脱口而出:“谁?”之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开始哭泣。
“没事,妈妈。”另一个女人说。众人散去,各自去吃午餐了。
我在离城之前,顺道前往户籍资料处,我有一个老朋友兼同事在此担任户籍登录人员。在弗吉尼亚州,无论是出生或死亡,都得经过格洛里亚o拉文的签署才算合法。她像鲱鱼卵一样在这里土生土长,却认识各州的同行。承蒙格格里亚的鼎力协助,几年来我多次查证某人是否存活,是否已婚、离婚或经人收养。
她的同事告诉我,她在麦迪逊大楼的自助餐厅吃午餐。一点十五分,我看见格格里亚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吃着香草酸奶和什锦水果罐头,一边聚精会神地读一本厚书。从封面看,那是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平装惊悚小说。
“如果面对这样的午餐,我宁愿不吃。”我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过来。
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我,随后喜形于色,“哎呀,老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凯?”
“我就在街对面工作,你不会忘了吧?”
她开怀大笑,“能否请你喝杯咖啡?亲爱的,你看起来很劳累。”
格格里亚o拉文人如其名,长大后真的充满爱心。她五十来岁,心宽体胖,对经手的每一份文件都给予高度的耐心。对她而言,记录不只是整理文件和分门别类。无论高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她都一视同仁。
“我不喝咖啡,谢谢。”我说。
“我听说你已经不在街对面工作了。”
“我只离开了一两个星期,人们就急着炒我鱿鱼了,真有意思。我现在联邦调查局的法医顾问,经常来来去去的。”
“依据我听到的消息,应该是进进出出贝拉罗莱纳州吧。连丹o拉瑟前几天晚上也在谈斯坦纳家女孩的案件,这件事CNN也报道了。天哪,这里真冷。”
我环顾着阴冷的州政府自助餐厅,用餐的客人都很沉闷。许多人将皮夹克与毛衣都扣到下巴处,埋头猛吃。
“他们将所有的自动调温器设定为十六摄氏度,以节约能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格格里亚继续说道,“弗吉尼亚医学院还在使用蒸汽暖气,所以降低调温器的温度根本无法节省任何电力。”
“我觉得这里还不到十六度。”我说。
“现在是十二度,与室外温度相同。”
“欢迎你到街对面去使用我的办公室。”我打趣地笑着说。
“哦,那可是全城最温暖的地方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凯?”
“我想追查一件疑似婴儿猝死症的案子,大约十二年前发生在加州。那名婴儿的名字叫梅莉o乔o斯坦纳,父母的名字分别是查尔斯与德内莎。”
她立即记了下来,但她很专业,没有问我缘由。“你知道德内莎o斯坦纳的娘家姓吗?”
“不知道。”
“加州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能查出来吗?你能提供的消息越多越好。”
“还是请你先用这些信息查查看吧。如果查不出来,我再想想还能找到什么资料。”
“你说疑似婴儿猝死症,是指有可能不是婴儿猝死症吗?我必须知道,以防登记成别的死因。”
“依据推测,那个孩子夭折时一岁大,这令我很困惑。你也知道,婴儿猝死症的发病高峰期是在婴儿三到四个月时,超过六个月的婴儿就不太可能患这种病了。过了一岁,应该就是其他原因导致猝死。所以,很有可能登记成别的死因了。”
她把玩着桌上的茶包,“如果事情发生在爱达荷州,我只要打电话给简,她立马就会依照婴儿猝死症的分类去查询,在九十秒内给我答复。但加州有三千两百万人口,是最难查询的州之一,或许要用特殊方式查询。来吧,我送送你,这算是我今天的运动了。”
“那位户籍登录人员还在加州首府吗?”我们沿着一条死气沉沉的走廊前行,走廊里挤满了行色匆匆,需要社会服务的市民。
“是的,我一上楼就打电话给他。”
“那么我想你认识他了。”
“哦,当然。”她笑了,“这一行总共也不过五十个人,我们找不到别人聊天。”
当天晚上我带露西去高级法国餐厅,享受名厨的手艺。我们点了水果腌小羊肉,要了一瓶一九八六年的名酒,以舒缓我们疲惫的神经。我答应回去后再请她吃一客加了阿月浑子与马尔萨拉白葡萄酒的甜美巧克力慕斯,那是我珍藏在冰箱里,以备不时只需的。
回家之前,我们驱车至市区的休克巴登,在街灯下的鹅卵石步行道上散步。不久前我还不敢靠近此地。河边,天色暗蓝,繁星点点,我想起了本顿,又因截然不同的原因想起了马里诺。
“姨妈。”我们在咖啡厅喝可布其诺时,露西说,“我能不能找个律师?”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即使联邦调查局无法证明他们加诸我的罪状,还是会从此将我拒之门外。”她口气平缓,但掩不住痛苦。
“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一个大人物。”
“我帮你找一个。”我说。
我没有依照原定计划于星期一返回北卡罗来纳州,反倒飞往华盛顿。我在联邦调查局还有些事待办,但它们都不及探视一位老朋友重要。
法兰克o罗德参议员当年与我在迈阿密就读同一所天主教高中,但不是同一级的,他比我年长许多。当我在戴德县法医办公室任职,而他担任佐治亚州检察官时,我们才结为朋友。他成为州长、参议员时,我已经离开南部的出生地;他受命担任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后,我们才再度联系。
罗德在推进美国有史以来最艰巨的犯罪法案时,曾要求我担任顾问,我也曾请他帮忙。他算是露西的贵人,这一点露西一直不知道。若没有他干预,她或许就无法获准入学。也无法实现今年秋季的留校实习。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启齿,谈起此事。
晌午时分,我在参议院大厅内一张光洁的棉椅上等他。艳红色墙壁,波斯地毯,水晶吊灯,使得大厅富丽堂皇。隔着大理石走道,能听见外面的各种声响,偶尔也有观光客探进头来,希望能在参议院餐厅内看到某个大人物。罗德准时赴会,给我一个快速而有力的拥抱。他精力充沛,亲切平和,但不善于表达感情。
“你脸上有我的口红印了。”我将他下巴处的唇印擦掉。
“哦,你应该留着,让我的同事有个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看他们的话题已经够多了。”
“凯,见到你真好。”他说着陪我进入餐厅。
“你或许会发现没有那么好。”我说。
“真的很好。”
我们挑了一张靠窗的洁净桌子,窗外是骑着马的乔治o华盛顿雕像。我没有看菜单,因为这里从不改变菜色。罗德参议员仪表堂堂,一头浓密的灰发,深邃的蓝眼眸。他身材高瘦,偏好优雅的丝质领带和老式的华丽服饰,例如坎肩、袖扣、怀表、领带别针等。
“你怎么会到华盛顿来?”他问,同时将餐巾铺在腿上。
“我手上有些证物,必须就此与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讨论。”我说。
他点点头,“你在侦办那件骇人听闻的北卡罗来纳州案件?”
“是的。”
“非得阻止那种杀人狂不可,你认为他在当地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会在那儿,”罗德继续说,“照理说他应该到其他地方避避风头才对,也罢,我看这些歹徒在做决定时很少依常理出牌。”
“法兰克,”我说,“露西惹上大麻烦了。”
“我感觉到有事,”他淡然地说,“从你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
我花了半个小时向他讲明原委,从心底感谢他的耐心。我知道他当天有几项法案要投票,也有很多人想瓜分他的时间。
“你是个好人,”我诚挚地说,“我却让你失望。我恳求你帮忙——我几乎不曾恳求过别人,今天却如此狼狈。”
“是她做的吗?”他几乎没有碰盘中的烤蔬菜。
“我不知道,”我回答,“证据对她不利。”我清清喉咙,“她说不是她做的。”
“她一向对你实话实说吗?”
“我想是吧。但我最近发现她有些重要事情没有告诉我。”
“你问过她了吗?”
“她表明立场说有些事情和我无关,还说我不该批判她。”
“凯,如果你担心自己带着批判的眼光,或许你已经在批判她了。而且无论你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露西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
“我一直不喜欢批判、纠正她,”我懊恼地说,“可是她的母亲——多萝茜,我唯一的妹妹,太过依赖男人,又太过自我中心,无法处理女儿的现实生活。”
“如今露西惹出麻烦来,你又在暗察自己的过失了。”
“我倒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我们很少能察觉到潜伏在理性之下的原始焦虑。要将它消除,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一切摊开来谈。你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承受吗?”
“是的。”
“让我提醒你,一旦你开口问,就得承受那些答案。”
“我知道。”
“目前只能希望露西是无辜的。”罗德参议员说。
“然后呢?”我问。
“如果露西没有违反安全规定,显然就是另有其人。我的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问题是‘怎么做的’。”我说。
他向服务员招手示意上咖啡,“我们首先必须确认的是动机。露西会有什么动机?别人会有什么动机?”
为了钱是很简单的答案,但我认为那不是真正的动机,我这么告诉他了。
“金钱就是权力,凯,一切都是为了权力。我们这些堕落的生灵永远不会满足。”
“是啊,禁果。”
“当然,那是万恶之源。”他说。
“这个悲惨的事实每天都在血淋淋地上演。”我附和道。
“那对你目前面临的问题有何启示?”他往咖啡里加糖。
“让我知道了动机。”
“当然了,权力,就是如此。请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的老朋友问。
“除非能证明露西从工程研究处窃取了档案,否则他们无法对她进行任何起诉。但我们在此交谈时,她的前途已经毁了——至少就执法部门,或是任何需要背景调查的职位而言。”
“他们已经证明她就是当天的闯入者吗?”
“他们拥有所需要的证据,法兰克,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确定他们会花很大心血去还她清白,如果她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