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后是放风时间,可以进天井稍作溜达,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去自来水龙头边喝些水。孟松胤发现,一到放风时间,头顶上空中走廊里的日本兵明显多了起来。
约莫四、五点钟光景,大家回到牢房等候吃晚饭。
孟松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热辣辣、酸溜溜,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但是,待会儿的晚饭有没有自己的份,还是一个问题。
“真是无聊啊。”孟松胤盘腿坐在板上对老鲁轻声说道。
“无聊?”张挂花听在耳里马上叫了起来。“过几天你就知道啥叫屁滚尿流了。”
老鲁解释说,这几天其实是百年一遇的空闲,简直是难得的享受,平时大伙都得没日没夜地糊制纸盒,累得腰酸背痛,比挨打还难受。日本人才不会做蚀本生意让你白吃干饭呢,这几天正好是运输没跟上的原因放几天假,那该死的纸活说来就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晚饭依然是菜汤泡饭,但数量比中饭要少一些。
除了屁股底下有席子的贵族,其他人享用的依然是经过克扣的定量。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和龙尾一眼,似有征求意见之意,老鲁不打二话,劈手将饭碗夺来,直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头斜了一眼,脸无表情,什么也没说;龙尾则干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孟松胤没什么好客气的,壮着胆子抄起木调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饭是陈年的籼米,据说是“军备粮”,由于放了过多的水,烂糟糟的特别沾牙。菜汤的表面羞答答地浮动着几汪油花,孟松胤运气不错,居然还吃到了一小块煮烂的冬瓜。奇怪的是吃完以后舌苔上什么感觉也没有,胃倒显得更空了一点,真像当年黑旋风李逵所说的:“嘴里淡出鸟来了”。
“你们知道这菜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韦九边吃边说。“用大铁锅,大得一男一女可以在里面洗鸳鸯浴,菜放进去后用大铁锨翻几下,然后放水进去死煮,最后倒几滴油进去,再抓把盐一撒,完事啦。”
“我见过那大铁锨,”张桂花忍不住笑道,“我操他妈,那叫一个大,就是种树、挖棺材的那种。”
全体吃完,仍由黄鼠狼负责洗碗。这期间,其余人可以站起来稍作走动及轻声交谈。
老鲁带着孟松胤去天井里转了转,轻声交换了一些有关十八罗汉的看法,再次认为肯定已经脱险,否则日本人还会继续刑讯逼供。此外,不能将“同案犯”关押在一起,这是拘禁的重要原则,现在两人同处六号房,说明日本人根本就不把“案由”当回事了,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十八罗汉一案已经不复存在。老鲁认为,齐家父女的安危确实可虞,特别是孟松胤突然“升级”,不知道其间有无关联,同时再次提醒,六号房内各方势力杂陈,狡猾的日本鬼子是按照相互牵制的原则精心配比的,所以处事应该尽量圆滑一些,说话尤其要当心……孟松胤问,六号房的几位头面人物算是初步了解了,只有那位老三,好像不大爱说话,不知道是什么角色。
老鲁道,老三名叫蒋亭虎,四川袍哥,原来是范哈儿①的部下,随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在一月份的冬季反扫荡中,八十八军与日军在太湖边连续激战三天两夜,多次拼刺刀肉搏,最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老鲁又说,这个人确实不大爱说话,但为人还算正直,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清水袍哥”。
①即传奇名将范绍增。
天色渐暗,房顶上的电灯早早地亮了起来,大伙低声嚷嚷着“月经来了、月经来了”,只见空中走廊里出现了月京少尉的身影,放风场的小铁门应声关闭。
“铺被,抻条①。”韦九发出了命令。
①黑话,睡觉。
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房顶上的电灯熄灭了,只留下墙角里一盏15瓦的长明灯幽幽地驻守,四周浸入了一片浓稠的昏暗。
静倒是够静,除了戒护队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动静。
也许过了一小时,也许还不止一小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铁门被响亮地打了开来。大家全都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被月京未来推进来的一名新丁:一名状若惊弓之鸟中年汉子。
“报告,号子里已经十六个人啦。”韦九坐起来叫道。
“急什么,再挤一挤!”月京未来不耐烦地说,在门外又不咸不淡地幽了一默:“有几个人我还没你清楚?”
中年汉子干瘦腊黄、形神猥琐,而且个头特别矮,从后面看上去有点像没有发育好的学生娃。由于长着一张流露出几分狡诈之态的刀把脸,尤其令人觉得可厌的是鼻子底下居然还留着两撇老鼠尾巴一样的胡须,看上去活像一位贪赃枉法的县太爷。
“这混蛋,把老子的好梦全搅了,”韦九恼火地骂道,“问问是干哪行的。”
龙尾郭松像一条听到主人命令的猎狗一样跳起身来,恶狠狠地逼过去。
“嘿,你这狗娘养的,说真话,是什么的干活?”郭松满脸的粉刺红得发亮。“要是敢讲半句假话,有你好瞧的。”
“我说,我说,”县太爷不经吓,腿肚子筛起了糠,“兄弟是耍腥钱挑汗①的,打直隶那边来苏州跑码头,各位好汉多多照应、多多照应。”
①黑话,耍腥钱,走江湖之意;挑汗,卖假药。
“哟喝,看不出,还是个春点半开①的货!”韦九来了兴致。“先请教下高姓大名吧。”
①黑话,指懂一点黑道隐语、切口。
“不敢,不敢,二龙戏蔓①。”那汉弯腰答道,面色镇静了一些。“朱二宝。”
①黑话,朱姓,取二龙戏珠(朱)之意。
“为啥事端钵①的?”韦九又问。
①黑话,被捕。
“兄弟原来在阊门外开设丁香座子①,前一阵看人家治脏病来钱快,又立了块包治花柳的牌子,”朱二宝小心翼翼地答道,“前些日子来了几个日本兵,非要我帮他们治杨梅大疮,没法子,我只好去西药房买了几针六零六,没想到扎了几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突然死了一个,这不,连夜送这里来了。”
①黑话,专医痔疮、漏疮的诊所。
“他妈的,你倒是杀敌有功啊。”张桂花笑骂道。
“看你也是老江湖一个,这石瓮①里的规矩不会不懂吧?”韦九打了个哈欠。
①黑话,牢狱。
“懂,懂。”朱二宝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今天时候不早了,明日操练吧。”韦九重新躺下身去。
“听大爷的。”朱二宝拱了拱手。
“滚一边去!”郭松一脚踢过去。“给老子睡到便坑边去。”
便坑的沿口高出地面五公分,实际上是一块用来按放便池的水泥墩,由于无需解释的原因,其局部地理特征是终年湿润,气息耐人寻味。朱二宝乖乖地躺了下去,头顶离沿口的距离只有几寸。
“这还差不多,”郭松扭脸对韦九说道,“越是这样的老江湖,越不能给脸色,不把他弄服贴,狗日的冷不丁就给你鼓起一个包来。”
第二天一大早,报晓的“公鸡”变成了朱二宝,小江北已无可争议地晋升了一级。
“起床!”韦九喝令道。
没有人拖延,一个个以救火般的速度穿好衣裤,雷厉风行地爬将起来。
睡席子的贵族,不用自己叠被,其余人则需要自己叠,最后由黄鼠狼负责将所有的被子塞进铺板下面的坑洞。然后是依次漱洗,由小江北在每人的断柄牙刷上挤上黄豆般大小的牙膏,依次用饭碗盛水去放风场刷牙洗脸。
孟松胤惊奇地发现,墙上用来挂毛巾的并非钉子、钩子之类的物件,而是一只撕去下部锡皮的圆形牙膏头,将仍有残余牙膏的那只“圆盖”使劲贴上墙,干透后就是一只合格的挂钩,据说可以承受大约一公斤的重量。
全体漱洗完毕,静坐等待七点半开早饭。
早饭以后,本来应该是“盘板”时间,但今天临时改为消遣新丁的项目。
对于卖假药的老江湖,韦九的意思是今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全当替天行道。要论理由,张桂花的话最具代表性:“我他妈有一阵去窑子逛得勤,老二伤风流鼻涕了,看了电线杆上的广告,说是七天包断根,可老子花了好几百法币,操,鸟玩意儿还是半死不活,回头再找那狗日的,早就鸡毛掸①了。”
①黑话,走,鸡毛掸帚(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名精瘦如竹竿的汉子积极加入声讨行列,“老子有一次去逛日本人开的慰安所,没想到第三天就给颜色看了,后来找了个跟这混蛋一样的野鸡郎中,说是三百法币包好……”
“大哥,我开的是丁香座子,治花柳只是临时客串。”朱二宝细声细气地抗辩了一句,表明与那三百法币并无瓜葛。
“他妈的,不是你也是你,都是一路货,”竹竿伸手一个巴掌,宣布了具有一定逻辑性的有罪推定,“骗走老子三百块钱,效果却一点也没有,到现在还是个鼻涕老二,不信我让大家瞧瞧。”
“滚你妈的,”见那厮跃跃欲试真要脱裤子亮出证物,韦九笑着拍去一巴掌,“想让老子把早饭吐出来是不是?少他妈往人堆里挤,别传染给大家,给老子滚远点!”
大家听了连忙散开来一些,尽量与那厮保持一定距离,意思是免得通过空气被传染。那厮偷眼看看龙头并不是真的生气,赶紧献上一个媚笑,甚至还颇有点得意让龙头愉快地笑了出来,并亲手赏了一巴掌。
“这家伙是什么人?”孟松胤轻声问老鲁。“怎么丧心病狂到这样的程度,居然到慰安所去逛?”
“这家伙叫陆雨官,上海人,原本是沪西七十六号的汉奸,”老鲁答道,“沪西七十六号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有名的杀人魔窟嘛,”孟松胤一脸不解,“那里好像都是死心塌地的铁杆汉奸,日本人为什么要动手抓自己人?”
“具体原因不大清楚,但汉奸与日本人之间也有矛盾,这个完全可以肯定,”老鲁答道,“陆雨官一直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这次跟着来苏州,说是着手实施清乡计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被日本人抓了进来。我估计,会不会是贪污了日本人的钱财,把主子惹恼了。”
今天“操练规矩”的主持人仍旧是郭松,满脸粉刺照例闪亮无误。节目单未变,依次是冷水浴、坐沙发、看报纸等经典保留节目。
所谓的“坐沙发”,形式很简单:朱二宝背靠墙站在铺板上,右脚的脚背贴紧左腿的膝盖窝,两手左右交叉抓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直视对面墙壁凹槽内的木碗清点并报数,等到聚精会神数到一半时,张桂花伸出脚来突然一勾,支撑身体的左脚顿告崩溃,身体顺着墙壁狠狠地摔向地面。由于两手正交叉抓着耳朵,根本来不及作支撑,所以这一屁股墩的舒坦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要命的是后脑勺正好撞在水泥墙上,“嘭”一声钝响,朱二宝顿时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一物。
“看报纸”稍微复杂些:铺板上倒扣一只木碗,相距五六步路远的墙角里放着半张《新苏报》,朱二宝左手抄过右腋抓牢右耳,同时弯腰用右手食指抵住碗底,以此为圆心转圈。有了刚才的经验,朱二宝当然知道这张报纸不是那么好看的,但麻木的臀部和闷痛的后脑提醒他,反抗将是徒劳和愚蠢的,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于是只好像蟹那样横行着,摇摇晃晃地测量圆周长。
“停!”张桂花等朱二宝转到第六圈,蹲下来一指墙角的报纸,“行了,过去看报纸吧,快去!”
朱二宝当然巴不得停下来,于是直起腰朝那张报纸大步走去。但是,刚刚迈出第二步,强烈的眩晕袭来,猛地一个倒栽葱摔向地面。幸好倒地之前,右手本能地作了一个支撑动作,否则连门牙都有可能磕掉。
观众踊跃,像抽了鸦片一样来劲,当郭松兴奋地宣布下一个节目是“保卫金鱼缸”的时侯,几位仁兄已经屁癫癫地在准备道具。
朱二宝晕头转向、焦头烂额,坐在地上拉风箱似地大喘气,但立即被命令站到便坑边去,挺胸、拔背、昂首,作士兵手握钢枪保家卫国状。虽然他的钢枪只是一条抻成条状的湿毛巾,但拉紧了两头横在胸前,还是显出十分的精神和十二分的滑稽来。
“哨兵!”郭松喊道,作为这出闹剧的导演,已经就表演内容向朱二宝作过详细的阐述。
“有!”朱二宝啪一个立正。
“金鱼怎么样了?”郭松喝问道,一脸的正经。
“报告,金鱼非常安全。”守卫者蹲下身去看一眼脚下的便坑,又是一个立正,表示一切都非常稳妥,然后开始背诵一首不知流传了多久的经典大作:“紧握手中枪,保卫金鱼缸,金鱼死亡我死亡,我与金鱼共存亡。”
有人开始嘻笑,但很快被韦九轻轻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下去。
“哨兵!”张桂花叫道。
“有。”朱二宝依然十分认真,因为事先已被告知,如果文戏表演不尽人意,那就有改演武戏的可能。
“附近有没有馋猫?”张桂花又问。
“报告,没有!”哨兵手搭凉棚夸张地四处侦察了一遍。
这几句台词被周而复始地使用,便坑边的倒霉蛋不厌其烦地报告着虚构的金鱼们的最新动态,如果不是韦九最后说“行了”,那么可怜的卫兵将不得不与馋猫继续对峙下去。
最后的压轴戏是“乱弹琴”。
“这乱弹琴是什么意思?”孟松胤问老鲁。
“能有什么好事?就是卵弹琴呗。”旁边的蒋亭虎苦笑道。“就是用根细线,一头系在自己的宝贝上,另一头咬在牙齿间,把线绷紧了不就跟琴弦一样?用手指甲一拨,铮铮响,还挺好听呢。以前有个家伙,左手在线上滑上滑下,右手拨个不停,能弹出一首完整的君之代来呢。”
这次朱二宝不肯就范了,提着裤腰死活不松手。
“哟,有性格了?”张桂花一个大嘴巴毫不含糊地扇了过去。“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朱二宝的半边面孔顿时胖了许多,看上去甚至比一名党国要员还要胖一些。但是,这家伙醒过神来后,竟然无意识地瞪了张桂花一眼。这一眼,也许是本能反应,也许确实心有不服,但毫无疑问已经捅翻了马蜂窝。
张桂花二话不说,一脚踢在朱二宝的腿弯处,令其脸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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